九月底,五队被狗咬的老人,突然怕光怕水,时冷时热,精神狂躁……经县医院流动医生确认,老人被传染了狂犬病。队部安排人将老人绑着抬到县医院。县医院等老人死后,送去火化。亲人只得到老人的骨灰,然后在山中择了块地,就着几件旧衣服安葬了事。
国庆节刚过,一场灭狗运动开始。那几只野狗,包括狗崽子都被消灭,并被焚烧深埋。
各队都有人仍借着打狗的名义,希望捕获更多野物:獐子、獾子、野猪……有人还希望能碰到老虎、金钱豹,也成为江南山中打死金钱豹、还上了报的女英雄式的人物。“上面”及时制止了打猎行动。
人们开始着急一家人的米粮和活着。
何家女人回家了!
死气沉沉的向阳大队又炸了一次锅,各种小道消息从四队发散开来:
——何家男人跑到县里,哭诉自家娃娃多,还有老人,困难。何家女人这才被放回来……男流氓成了强奸犯……男流氓已经被拉着游了街,还没有开公审大会,等开了公审大会就会被严判……
——小道消息还没有得到官方证实,何家男人就把自家那个时笑时哭时疯、还当众脱衣退裤的女人打了,用麻绳绑在他家废旧一偏屋中,任她乱喊乱叫……直到有一天,那屋中没了声息。何家男人也怕,进去一看,自家女人赤身裸体,满脸堆着傻笑,嘴巴无声蠕动或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去了……
江万红本已下决心自认倒霉,赔了一只电筒,不再理睬这件事的。可她就是忍不住心疼那只手电筒。那可是她父亲听说她独住一处,专门找仓库领的一只;新的给了她,自己仍用旧的。还花了两角三分钱,从国营商店买了两节新电池。唉!两角三分钱,可以在乐湾溪坐渡船来去四趟了,还有多的!两角三分钱,都可以看几场电影了,《苦菜花》,《地道战》,《地雷战》……更不用说电筒的价值了。
江万红也管不住别人嘴中尽谈论这事儿,还添油加醋,还添砖加瓦。从刘大妹拐弯抹角的问话中,江万红确认:三队还是有人在探究口琴男和自己交往的事情。她仔细应付刘大妹,并希望经刘大妹之口的散布,让周围人知道和相信自己的清白。后来她发现,付青石早已在方方面面为她的清白做着证实。但她还是觉得有些人似乎仍用探究和异样的眼光在看自己。想想也是,先有赤脚医生和自己的各种谣传,再有自己莫名其妙到三队当了会计,后有口琴男两次来找过自己,这些事情综合起来,她自己都觉得有些百口难辨跳到黄河也说不清,何况别人?想到这些,她委屈欲哭。可当着众人的面,她还得像没事人一样,附和他们谈笑。
秋天都过完了,三队人多数都披上了棉袄,江万红仍没见付青石穿上自己送给他的那套工作服。直到他赔他母亲回娘家为一个长辈做寿,又返回三队时,她才看见他身着那套工作服,他冷得双手插裤兜、脊背佝偻、缩脖耸肩。她这才知道他把那套衣裤当稀罕物了,一直不舍得穿。下午见他时,他已穿回自己那身旧衣裤。听着其他人对那身衣服的夸赞,她心中暗暗高兴。
付青石对她一如既往地殷情、小心。他偷偷给她的野味,他提醒和呵斥那些胡乱说话的队员,他逢累活脏活就让她到队部取东西……他的这些行为,让她感觉很受用。她心情不佳时,还可以故意在他面前耍耍小脾气,不说话,瞪眼,不理不睬,怄气走人。等他央求着赔不是时,她更受用。她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真犟起来三队还没几个人能犟赢他。可他却偏偏对自己这样,迁就,百依百顺,她懵懵懂懂觉得是那么回事儿。十八岁的她,在受用的同时还矛盾,还没有感觉,更犹豫不决。
灾荒年的缺衣少食人人都怕,可艰难到现在这样的地步,仿佛人人都没了脾气和精气神,白天上工时吙嗨连天(打哈欠)、瞌睡眯兮、出工不出力的比比皆是。后来,大家都心知肚明了,打狗行动提醒了众人,虽说“上面”要求不准私自狩猎,但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不少人仍借夜晚之机私下打猎,然后偷偷倒卖了那些野物,好多备些钱粮。陆陆续续,向阳大队各队都有受伤的社员出现,或摔伤,或枝杈挂伤,或被狗急跳墙的野物咬伤……
终于,二队一个年轻社员夜晚偷猎时,失足摔死在山崖下。白发送黑发,这是极痛苦的一件事。摔死者的家人,即使东凑西借,也想为死者按约定俗成办一次过得去的丧事。虽是灾荒年,礼兴却不能少,亲朋好友也都前来赶情。来人先为死者炸上一挂土鞭,主人家也得回放一挂土鞭回礼;来人给死者烧纸钱、焚香,主人奉上茶、烟、瓜子花生;来人送上祭品,鞭炮、纸钱、一匹布、两条毛巾、三五角钱——这是极拿得出手的大礼,更多来人送的祭品要少得多——主人客套一番,收下祭礼;来人听死者亲属的讲摆,然后,安慰生者节哀顺变;主人家即使自己人没饭吃,也得给来人张罗下足够的酒菜……
三队有一个最善敲丧鼓的老人,曾被作为封建迷信分子被狠狠批斗过,但每逢向阳大队有人过世,他仍被人客气请去,主持丧事,甚至包括当年那些带头批斗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