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有一天,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公社为水稻超产放卫星,决定广筑水渠,实现灌溉“河网化”。不知哪个设计师的规划,一条水渠要从村前通过。为此,岳青家、姨妈家和阿全家这一排青砖屋必须拆除,大家顿时傻了眼。
“这是祖上传下的房子啊!”
“前面有河,为啥还要筑水渠?”
“不能拆我们的房子!造孽啊……”
岳青娘、阿全娘左右夹攻,缠着队长,一串眼泪、一把鼻涕,要他去公社求情开恩。姨父蹲在自家门前,水烟抽了一袋又一袋,一直不吭声。其实他心里又何尝舍得这房子。只听姨妈在背后哭着说:
“你开口吧,就求这一次。你从来不向上面说不的,就说这一次吧!呜……”
姨父猛然一摔烟袋站起来,转身一掌把姨妈推倒在地,恨声道:“滚开!连你也来死缠,不晓得我的难处么?能说的我会不说么?”
第二天,姨父在公社挨了批评,回来黑着脸对大家说:“房子是一定要拆的,但是人民政府不会亏待我们。”他想起公社领导在会上描绘的**幸福远景,听起来像是做梦,可惜自己没那口才,只好说:“拆了房不用愁,反正好日子还在后头。这三家拆房户可以先到村里房子宽余的人家借住……”
老显荣在村后有两栋楼房,一栋是他自己和老伴住着,另一栋按照乡下的风俗是为他儿子建造的。可是儿女都在外面当干部,很少回来,因此他儿子那栋房子常年空关着。办食堂那会儿,队长来找他商量。他一则遵照儿女来信的嘱咐,要表现进步;二则也实在吃不透眼下的形势,便一口答应,把他和老伴住的那屋楼下全让出来做了村里的公共食堂。反正老两口住在楼上,下去吃饭也方便。这次队长又来找他借房,他心里很不高兴,阴着脸,直呼队长的名字说:“根才啊,你不是不晓得,房子是为兰生留着的,没人住过,还是全新的。他在外面做事,很辛苦,也随时要回来的。借给你们三家,住到啥时候?不糟蹋了幺?”
根才耐着性子对老显荣照搬了一套大道理,末后说:“显荣叔,你放心,房子不会借太久,政府答应会尽快解决……”
显荣打断他的话,问道:“那你说借几天,三天、五天,还是三个月、五个月?”
“这个……”根才回答不上来。
显荣摇摇头,教训道:“根才啊,你晓得你这个村长是怎么来的吗?那是兰英当年回来时在乡长面前帮衬过你!你哪能吃里扒外呢?你啊,就是肚肠不会转弯,拿着鸡毛当令箭,上面放个屁也是香的……”
姨父原本就憋着一肚子委屈,这时没好气地打断他,说:“上面要拆房,我有啥办法?村里除了你,谁家还有空余的房,不问你借问谁借?”他顿了顿,又说,“房子借不借,你让兰生给我一句话吧!”说完转身走了。
老显荣盯住他的背影,“呸!”狠狠朝地上吐了一口痰。
听说后来是显荣老婆把钥匙交给了队长。三家搬进了那栋空房,队长住了前楼,岳青家住后楼,底下就让阿全家占了。
搬家的前一晚,姨妈哭着从堂屋到厨房,穿过明堂又到卧室,抚摸着老屋的一砖一木,连对卧室后面的柴房、猪圈和茅房都显得恋恋不舍。全村的房子除了老显荣家的楼房是土洋结合,其余的都是祖上传下的一条龙格局,只是每家的卧室因人口的多少有大小间数的不同。后门外隔着粪坑还有一排堆放杂物的土屋。姨妈说,当初公爹临死时,还指望他们有了钱能加建翻造;又嘱托说后面的那间老屋破旧狭小,要姨父有能力时帮兄弟翻新扩建。想不到,如今却连自己的房屋都保不住了……那晚,姨父只管闷头抽烟,姨妈却抽抽噎噎哭了一整夜。灵月当时还不能理解大人们的痛苦,只觉得新搬的楼房铺着地板,墙壁用石灰刷得雪白,还有玻璃窗户,比起老屋裸露的砖墙、泥地,要明亮干净许多。只是她看见姨妈那么伤心,才没敢露出高兴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