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那年风不调雨不顺,田里收成不好,形势开始急转直下。食堂的伙食越来越差,从干饭到稀粥、从细粮到粗食,队里的存粮渐渐吃完了。开始,公社还发放一些补助粮,后来,队长总是空手而返,上级还再三要求各村自己筹措开春的种子粮。维持到入冬时,全村人在老显荣家享用了一顿“最后的晚餐”,然后队长主持把剩下不多的米、面按户分了后,宣布食堂关门了。村民们都显得惊慌失措的,各家各户又开始为自己养家糊口奔忙起来。
在老显荣的催逼下,三家不得已从楼房搬了出来。幸而老屋后的三间土屋没有拆掉,但门前挡着一条水渠,显得更加阴暗潮湿。岳青家靠着他父亲工人阶级的后盾,把土屋修缮并向后扩建了一下,还算像个家。姨妈家挤在中间,只把屋顶补了一下,能挡风雨,勉强栖身算了。而阿全家就惨了,八个人挤在一间破土屋里,灵月天天听到他们家大哭小叫的。
阿全娘的脾气也越来越火爆,只要姨父一出现,她就冲过来当胸揪住他又哭又骂:“还我家房子!你这害人精,畜牲不如啊!……”有几次她还对姨父又踢又打,把他的脸都抓破了。
每次阿全娘一闹,岳青娘便马上过来帮腔。姨父常常被这两个婆娘缠住脱不了身,但他只是挣扎,从没还口,更不还手。
最严重的问题是饥荒。村里大多数人家已经断粮,畜养的家禽全被宰杀吃光了,连阿全家的大黄狗也没能幸免。没了鸡犬相闻的村庄显得落寞、死寂,河渠里也不见了鱼虾贝壳的踪影。村民们开始出外挖野菜、剥树皮权以充饥。村长家也开始吃野菜、糠饼。第一次吃时,姨妈把糠饼烘成金黄色,灵月闻着还觉得有点香,但嚼在嘴里却难以下咽。
每次吃饭,姨妈都眼泪汪汪地看着她,说:“月月,回上海吧。乡下活不下去了……”
“不,我要跟姨妈在一起!”灵月这时已略懂人事,也知道体贴大人的心了。她尽量做出吃得很香的样子,把一个糠饼硬吞了下去。
随着形势的日益严峻,人们纷纷把怨气出在队长身上。
“饿死人啦!队长还管不管?”
“这杀千刀的胚子,现在做缩头乌龟啦!”
“这就是你说的好日子啊?我X你十八代祖宗!……”
各式各样愤怒、恶毒的谩骂、诅咒从村子每个角落射向队长。成为过街老鼠的姨父已不大敢在村里露面,他除了去公社,就只能躲在土屋里,铁青着脸一声不吭。他一向信任、依赖的上级领导已无法帮助他,他还能做什么呢?他把唯一的希望放在村里仓库那几袋粮种上。“熬到春耕……”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可是这些粮种还只够一半,另一半去哪儿弄呢?公社虽答应想办法,但他已不大相信社长的话了。天天那么多队长在公社吵闹,有些村连一颗粮种都没有了……怎么会搞成这副样子呢?这个问题他至死都没有弄明白。
村里的学堂没捱到放寒假便不得不停了课。姨妈怕村里人迁怒到灵月身上,因此不许她出门,每天让她呆在屋里。这天,姨妈顶着村人们的怒容和咒骂出去挖野菜了,姨父一早就去了公社,灵月一个人闷在屋里觉得好无聊。奇怪的是,阿全家今天安静了许多,只有老祖母似乎病得不轻,昨晚呻吟了一夜,今天听上去更虚弱了。
“阿全娘肯定出去挖野菜了。”灵月现在只要一看见这个凶神恶煞般的女人便犯哆嗦。但她实在憋不住了,便轻轻溜出门,见岳青家的门上了锁,而阿全家的门却虚掩着,“阿全会不会在家呢?”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躲在门后朝里望去。只见老人倚在墙角一堆干稻草上,阿全正跪在旁边端着碗喂她吃东西。灵月掂起脚刚想叫唤,却正好看清了碗里的东西,竟是白米粥!她眼睛一亮,惊呆了。这是久违了的食物,阿全家哪来的米呢?尽管里面掺杂着不少没脱尽的稻壳,但这是千真万确的白米粥啊!
突然,阿全娘从后面冲出来,一把夺过那只碗,另一只手拎起阿全的耳朵,压低嗓门狠狠骂道:“贼胚,你作死啊?她都快死了,你还偷着给她吃。”
阿全痛得脸都变了形,但还不忘小声说:“娘,你放手。爹爹说,她是饿的……”
灵月吓得心怦怦直跳,趁屋里乱时忙逃回家,关上门,再也不敢出去了。但她想起那碗粥,顿时感到饥肠辘辘、唾唌欲滴。阿全家怎么还会有米呢?
这件事很快就有了答案。
那天,队长一早出门,像往常那样,先到仓库去检查,却发现门被撬过,少了一袋稻种。他急得青筋直暴,便没去公社,马上联络了几个村干部,暗地里查访了一天,不知怎么得到的线索。傍晚时,干部们冲进阿全家,掀开了灶后炖在砖炉上的瓦罐。
“你竟敢偷稻种!走,揪他到大队部去。”队长指着阿全爹愤然命令道。
“不关他的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几个村干部还未动手,阿全娘却拦在丈夫前头,冲队长一头撞了过来,“你这断子绝孙、杀千刀的!你还我家房子啊!你叫我们怎么活下去啊?嗬、嗬、嗬……”她撒泼着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