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灵月七周岁的那年夏天,姨父、姨妈显得心事重重的,因为再过一个多月就要送灵月回上海读书了。当时的中国正推行全民义务教育,从小学、中学到大学,几乎都不收学费,为鼓励贫困工农子弟上学,政府还提供生活补助;对成年人也开办了五花八门的扫盲班和各种培训。可是在乡下,只有镇上才有小学,阿亮、阿秀和岳青就在那里上学,每天来回要走六七里路,很不方便。
有一天,姨父兴冲冲地从镇上回来,对姨妈嚷道:“政府普及农村教育,要送一位先生到我们村上办小学,月月可以在村里念书啦!”那时候,乡下人都沿袭古风,仍称教书的老师为“先生”。
“真的吗?”姨妈喜出望外,“真是天大的喜事哎!但是,”她又皱起眉头,担心道:“月月她爹会答应吗?他说乡下念书啥个不好……”
姨父想了想,说:“先写封信到上海问问吧!”
谁知上海很快回了信,居然同意了。后来才知道,那年灵月的父亲在大鸣大放、引蛇出洞的阳谋中对上级领导进了一言,差点被打成右派。接着因思想右倾被下放到干校劳动改造,知识分子的傲气打掉不少,也不敢看不起工农干部了。
姨父带领村民把原先的祠堂腾空,粉刷一下权做学堂。坐落于村子东边的祠堂由一间大屋两间耳房组成,以前是村人们祭祀祖先的场所。解放后,这里成了村干部办公和召集村民开会的地方。祠堂东墙挂上了一块临时漆成的黑板,屋里置放了几张村民们从家里搬来的八仙桌,每张八仙桌旁围了四条长凳,就算是教室了。两间耳房一间安了一张床,置了一张桌,算是先生的卧室兼办公室,另一间仍留给村干部办公用。那时候,中国传统的“师道尊严”在农村依然盛行,开学的前一天,姨父带领全村人敲锣打鼓、恭恭敬敬地把先生迎进了村。先生姓谢,才二十岁出头,白净的长方脸,留着城里人的分头,穿着一套不太合身的中山装,显得有点拘谨。听说他是县城下来的,高中毕业后因病耽误了考大学,病愈后决心响应政府的号召,下农村来为普及党的教育事业作贡献。
第二天,灵月挎着父母从上海寄来的新书包上了学。附近三个村庄一共五六十个学龄儿童济济一堂,每个人都显得很兴奋。谢先生将孩子们按年级分桌坐下,一共是一年级到四年级,称为初级小学。五到六年级算高级小学,仍要到镇上的正规小学去读。灵月和阿全是一年级,坐在一张桌上,阿秀和岳青坐在三年级的桌上,阿亮则坐在四年级的桌上。谢先生先对全体学生说了些勉励的话,要大家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努力做一个有道德有文化的人,将来为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作贡献。然后,他将语文课本按年级一一发下,同时挨桌关照:“四年级的同学先做一篇作文,题目为‘我的家’;三年级的同学将第一课的课文抄写一遍;二年级的同学先抄写第一课的生词三遍。现在,一年级的同学听我讲课……”他要求同学们围着四方桌写字,只有听课的同学才脸朝黑板。
谢先生平日说话不多,但他教书很认真。每天除了教语文、算术外,还根据自己以前在县城上正规小学的经验,因地制宜,尽量安排一些副课。如每周两节体育课,在祠堂前的青砖地上让孩子们跳绳、踢键子、跑步等;两节图画课,发些蜡笔和纸让孩子们画图;还安排两节音乐课,教孩子们唱歌。遗憾的是,谢先生其实不懂音律,五音也不全。灵月后来才知道,他教的歌节奏错误而且走调,但当时,孩子们唱得可欢呢!
那时候,乡里还沿袭古风,先生的每日三餐是由学生家庭轮流供给的,这个风俗一直延续到人民公社办食堂时才结束。轮到供饭是学生家庭的荣耀。平日里,村民们吃得很简单,往往是在自己田里摘些蔬果做菜,为节省粮食,早晚都喝稀粥,只有中午才吃一顿干饭。但逢到供饭那天先生上门,那家人必定去镇上买肉,下河里捉鱼;早饭除了稀粥还会有烙饼,晚饭也改烧干饭了。第一天供饭当然是村长家,姨妈早上精心烘烤了芝麻蛋饼,还特意杀了一只自家养的鸡。第二天是岳青家,第三天是阿全家。虽说阿全、阿秀两个人在学校,但姨父念他家困难,只派了他家一天饭。即便如此,阿全娘还是向姨妈借了几毛钱才算应付过去了。
姨妈常说灵月小时候特别聪明,谢先生最喜欢她。每学期结束时,灵月都能拿到一张第一名的奖状。每次拿奖状回去,姨妈总笑得合不拢嘴,一边让姨父马上给上海写信报喜,一边把奖状装进镜框挂在墙上。假期回上海时,姨妈也总不忘让灵月把奖状带上,让她在姐姐和弟弟既羡慕又妒嫉的目光下,接受父母亲的夸奖。
没多久,谢先生沉稳、正派的作风,对教学认真踏实的精神,赢得了所有村民的赞赏和信任。灵月二年级时,谢先生选派她和岳青,还有另外两个同学代表不同年级到县里参加考试,结果成绩竟然超过镇上的正规小学。第二年,谢先生被评为优秀教师,村里的学堂也被评为农村普及教育的典范。此后,他经常被请出去介绍经验,村里也不断有各地的教师来实地考察、听课取经。为了应付这种忙乱、热闹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