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中,人们自惊惶陷入了深思和自省,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所有的动作都停顿了,只有伏翼,扛着他的兄弟,踩着这捶动的大地的心跳,默然如泥雕,沉静如石,一步一步地走了开去……无需战鼓的重喝,他自始至终,是唯一清醒着的人。
罂粟在无边无际里招摇着蛊惑的香,血,一波一波地点缀开去,田忌微微举起双手,手上染着红红的血,而他却恍惚忘记了为何而杀……他侧眼去找他的哥哥,他同样微举着斑斓的血手,黑面深沉得就如同山中最沉默的岩石。他没有错愕,朝着人皮鼓响的地方,举高双手,微微一按,鼓声应令而停——
四下里,关家寨的神兵迟得一步才浩浩荡荡而至,加上新近吸收的一大批流寇,更显得气势惊人。
人们恍惚而惊惧地看着一地狼藉的血痕,那终日微醺的关二银,已经完全消失在这罂粟地里,寻不出一块完整的躯体来了!人们于是恐惧,为了自己的残忍,也为了来自权威的报复——他是关鑫的父亲!然而,如果关鑫也像他的父亲一样,像糖二先生一样,要摧毁这命根一样的罂粟,他们要怎么办?更多的男男女女涌了过来……在人数和气势上,竟然也不次于关家寨的神兵队。
统一……这是多么艰难的一个词语,由英雄统一民众,还是民众推举出服从他们统一利益的英雄来?人们惶惑着,等待着一个毁灭性的挑战。
田忌忽然明白,纵然吕子是关鑫生理和精神上的父亲,但无论如何也不及关二银的亲厚与无所不在的包容——只有在关二银面前,他这个深沉僵硬如石的哥哥,才会剥落外围冰冷凝固的石框,会恼怒,怒形于色,会耍赖,回归孩童本色,会沮丧任性,会要求,会得意,会像一个有父亲可以埋怨、依赖的儿子。如今,他是一个失去父亲的儿子,正面对着杀害他的父亲的凶手。
田忌忍不住走近一步,关鑫的眼睛慢慢地瞭过一圈,人们惶惑地回避着他的眼,田忌接着他石头一样深而硬的目光,那完全没有波纹的目光,他看不懂他,他也替不了他。这是劫,也是代价。
“马上撤出这里,在植物成熟前,不许人踏进一步!”
人们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接到他石头一样的目光,马上慌张地撤出了罂粟地,只听他继续发令:“马上进入五月,水稻才开始结胎,水果也未熟,边城又加入了些外来人手,所以大家除了各司其职,眼下,还有一条生财之道:南方国民政府千金悬赏,捉拿北洋军阀头子吴佩孚,近日他流窜于边城,且千方百计前往贵州收罗被东征军打败的旧部,大家擦亮眼睛,断不能让他飞出边城去!吴佩孚的画像特征,大家从妆园湘夫人那里领取,熟悉,从此留心。”
人们轰然答应,十分振奋,十分侥幸,也十分羞愧,但他们终于统一,得了一个英雄的统一。
没有人敢回望他们在罂粟地里人性颠覆的杀戮打斗,没有人敢再去挑战罂粟的魔力,他们飞快地躲开了,只有关鑫一个人,独自站在那里,与短了又长的孤影默默相对。
风一阵阵浓了又淡,太阳煌煌地,渐渐变红、变大、变冷,他就像没有知觉的石头人,司守着稻草人的职务,木然地矗立在那妖异的植物丛里——罂粟猩红的花瓣似乎都变成了卷曲的火舌,向四方无休止地散射,犹如大地上贪婪的火焰,妖冶热烈……
——天堂这个词来自波斯语,意思意思是花园,在夏日彻底盛放的时候,这里叫天堂,也叫地狱;桃源,它只属于灾难和致命的战争到来之前的时代。
贵州河畔,游走打渔的人似乎一下子多了起来了,那里,依然垂柳夹峙,苇叶江渚,田园如画,远山夕阳下,像张布满金线的鱼网,在这平洲古渡,远处村舍铺展开来,穿梭的小舟在水中剪碎了落日余辉,烂漫的霞光,将村笛与渔歌镀得金亮。
水是灵动的,水也具有最大的自塑,智慧与包容,恰是在水的柔软与坚韧的光波里,最能折射出湖湘人快乐灵泛、凝重忧患的身影。
炊烟浓了又淡,晚饭花的香味在晚风中渐渐轻俏起来,人们这才依依不舍地收网,各自归家,天色暗淡如夜,模糊了影像,也过滤了声音,一时倒加重了这荒僻的天涯海角的孤寂,那宽阔耀眼的河湾没有一丝涟漪,没有一点闪光,挤在远岸边的房屋把一串串拥挤、模糊、银灰色的形体投入水中,再混杂上一团团黑影,活像一去无形的鬼怪挤上前去,在一条毫无生机的冥河上河水,竹墙里有的地方闪出一点红光,暖洋洋的,像一粒燃烧的火星,显示出人情、庇护、生息来。
这时,只听见“哑哑”的琐声破空而来,一大群雪白的鸭子从林子里探了出来,拥挤着拢近了河岸,一个个“扑通扑通”地下水,赶鸭子的是一个戴竹叶帽的长须老头,看身材倒很健朗,一根长杆,嘘嘘拢着,这时,舟子悠然地移近,老头正要上船,这时,林子里又走出了一个白衣绿帽的身影,又亲切又随意,他朗声笑道:“老哥,赶鸭去哪呢?你的鸭养得倒好,流寇也没见祸害着,哎,听说这鸭在江浙一带卖得好,就是道上不大太平,影响了生计。”
老头也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