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小榕树已不负众望地悄悄插了进来,带着点邪恶的笑,凑到吕子与关鑫之间,关鑫提防着,顽强地提防着,可他不能不恐慌,他晓得小榕树恶毒的手段,常人想不出来的恶毒阴狠,却又是致命的精准。但他再恐慌也不免有着饮鸩止渴的感激,没有人能明白那两个人在他心中不可取代、不可或缺的位置!
小榕树开口了:“瘸子,不管你能不能狡辩过去,你晓得你是死定了,再撑一撑,不外是让你儿子给你垫背陪葬,晓得?”
吕子的亢奋已经过去了,他开始感到晨风的冰凉,周匝的目光如冰如箭,他就像做了一个黄粱梦,三十年的卿相,不可一世的荣华,一刹那都已成空,一种可怕的幻灭渐渐征服了他。
小榕树又道:“别忙,自杀不顶事……”
吕子惨笑道:“老子自然晓得,你跟我儿子说吧。”
小榕树满意地点头,果然是个值得打倒的奸雄,又聪明又狠毒,偏偏又那么糊涂,那么该死!于是他又转过去对关鑫道:“关哑,你是黄埔来的,有许多理想,也有些本事,也识得好歹,可你不该太相信你的能耐和感情,你一个人不算什么事,也成不了什么事!看,下面,其实是一座空城,人我们事先全撤走了,只有伏翼领着些机灵的在和那一大班兵匪打游击,捉迷藏,那一班是蝗虫,只想吃饱,不是坏人。可这些人就不一样,非死不可,包括你这瘸子爹,坏透了,我们不惜血本,才收拾了这一群,不能让你一个人赖在这里耗下去,迟得一刻,下面不该死的就多死一个,你晓得我不是什么仁人君子,我完全可以随便一梭子,把你们爷俩一齐弄死了,就跟这伙小鬼子混在一起,没有可怜你们!下面的,是你最后的机会,你真的不要吗?”
“你肯给我?”
“哼!你低看了老爷我,老爷我不计较了,可我就怕是我高看了你小子,这个机会你接不起!”
关鑫的眼眶红了,颤抖着,手中的长剑感应到人的激荡,也在无波自鸣。
这时,太阳当空,硝烟渐淡,他们可以看到,就在那边城最北一侧、屏障一样最高的吊脚楼的烟囱中,始终腾着袅袅的炊烟,只有一个女人,至始至终也没有离开过她烽火缭乱的家。
那沉静的守护的力量!一个是山腰,一个是山下,遥遥相对着,似乎她们都沉静地望着他,那是两穴黑沉沉的深池,昔日的笑容没有了,只有更感人的静美和过度的哀愁,痛苦已经把人精巧地铸造过了!这就是湘西女人永恒的魅力!这离骚的怨与祈……
自己出湘去找出路,但却也有外地人来这里找郁愤的离骚力量!地理,承载了自然与人共同的命运,承载了过去与未来,种种不为人知的心情和景象。
炎帝死在这湖湘大地,也葬在这里,舜也死并葬在这里,舜的二妃寻夫,把岳阳君山的竹子都哭成了斑斑泪花的湘妃竹,蔓延了整个湖湘的泪竹。
是他的同伴兆学疚说过,这一真实的集体意识就是悲情意识,悲情是苦难的姐妹,是奋发的激素,越苦越强,越挫越奋,千载以来,正是这悲情,给予了湖南人以强大的生命力,也沉淀成湖湘文化一种特有的内在精神,才有了后来的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悲情预言;才有了若道中华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的悲情誓言;才有了中华民族精神中那种坚忍,那种悲奋!
他忽然又记起,又有一个女人,曾经跟他说过:“我们女人没有你们男人那样自由,人嘛,必须要负担起压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爷爷死了,死在他的血脉里,活在他的血脉里;椒椒死了,死在他的声音里,活在他的不能发声的心坎里,从此,他已没有资格再任意流自己的血,尽自己的情……
炊烟里渐渐带来了饭菜的香味,山下的枪声一阵紧一阵缓,人心被这顽强而清浅的炊烟熏染得一阵焦灼一阵软弱,这不知不觉已是午饭时分,炊烟的地方,就是人家就是人情!人们向往着这炊烟,已经焦灼得不能再等待了!
……
吕子忽然就发疯般狂笑,大声道:“事到如今,老子也不怕认了,老子有才有识,文武双全,什么不该是老子的?革命革命,民国把老子一族人都骗进去骗出来,死得干干净净!可世道还是那样,主义和信仰顶个屁,我不信南的也不信北的,只能信我自己!只有自己手里有势力,才能彻底改变这一切!老子是用了洋鬼子的钱,卖了枪,再聚些饿匪流寇,强着不听话的就叫他们成烟鬼病夫,人不人鬼不鬼,再强不得!本来想把边城一冲而下,占为我的山头营寨,没想到功亏一篑……成王败寇,老子认输认命,但不认错,我们干预外界时,我们要有所作为时,哪个不是抱着最善良的动机?可哪个都有可能带来新灾难……儿子啊,你老子没有错!你们人人都当自己是屈原,一肚子离骚,都向我发!那是因为你们曾经当我是楚怀王,今天我还你们一个公道,我死了,你们的离骚只怕还会再一次积起来,那时,你们又找谁来平你们的满腹离骚?”
再不能等待了!
他这疯狂的自取灭亡触怒了所有人,人们要冲上去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