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生命并没有给人一种它自己医不好、挨不过的创伤。关鑫心里就有些宽慰,站在临近的船头为他鼓掌,渔夫听见了,就得意地咧着嘴,转过瘦小的身子,枯槁的黑脸看过来,脸上扯开一个核似的笑容。渔火在他身后熊熊的燃着,他背着光,看得不是很清明,但关鑫也觉得他的笑容忽然在他的脸上凝固了好一会。
他认识他,关鑫马上得出结论。接着,那笑容继续扯大,却不再是真实欢喜的笑,而是整张脸在可怖地扭曲着,渔火的红光在他的眼里跳跃,他的脸却灰暗无比,使他整个人陡然变得狰狞起来,仿佛他突然看见了鬼,关鑫就是那个鬼,才使他也瞬间蜕变成鬼,好与他抗衡一般。
关鑫落荒而逃一样退回去,一上船,他简单地对小榕树说:“我们走吧!”
小榕树本来要发怒,喷一口焰火却照见了他不安的神色,于是就按捺下来,居然也不多问,回头找着柳生,粗鲁地踢一脚:“把糖二招回来,开船!”
他们的船刚刚驶出去,马上冒出两条船横过来挡住,显然是慑于小榕树的威名,倒很是客气:“树老大,怎么急着走?难道是怪我们弟兄招呼不周?”
关鑫只注意到,那打话的并不是那渔夫,渔夫在远些的那只船的后舵,最不显眼。
小榕树根本不答话,他一般也难得肯打话,突然发难时却又狠又毒,只见他的大黑眼左翻翻右轮轮,估计也只有他的两个小弟晓得这转的是什么念头,因为兆学疚并没有像惯常那样跳出来接话,柳生似乎也悄悄换了个位置。
于是那拦河的就有些自乱阵脚了,主动摊牌道:“树、树老大,前面滩险,您要愿意,我们弟兄可选两个最好的水手,换下你的后舵,保准又快又稳送你到边城!”
小榕树就不满地瞪一眼关鑫,关鑫也惭愧:果然是冲自己来的。于是他走近一步,嘴巴动了动,想怎样又不好怎样,于是还是定下来先等小榕树的定夺,对方也在等着。就在这时,忽然听有利风一抽,就见对方的一只船上有一条人影纸鸯一样,腾空被扯了过来,恰好摔在了小榕树的脚边,被他狠狠地一脚踏定,而后,他这才冷笑过去:“老爷我只需要一个,让开!”
兆学疚也开始让舌头活过来说话:“快闪开吧,你们也晓得我老大性高,脾气也不大好,最烦跟人讨价还价,还是说,河无大鱼,小虾也要称王,你们二爷不在,单凭你们也想鱼死网破马上开打?”
那两只船上的那料到有如此快绝的变故,只又惊又慌,又恨又怕,又急又不敢怒,一时间无措着。
小榕树脚下的人身体显然有些脆弱,被柳生一扯一摔,再加上小榕树不甚客气的踏上一脚,这才咳着喘定:“……咳咳,闪开,我去,送树老大,二老不会怪你们的。”
那两只船迟疑着让开了些,关鑫一直帮不上忙,过意不去,这下只得落力撑篙,让小船刀一样插着撞过去,飞起来。
兆学疚在大声抱怨:“小关啊,你小子怎么尽与人结仇啊,那田忌咬牙切齿要灭了你,美美的椒椒也盯着要收拾你,这里又一个与你苦大仇深的,你到底做了多少缺德事啊!”
关鑫的心针扎一样刺疼,而后是绵绵不绝的悲伤和委屈:为什么?他的弟弟要杀他,木头不喜欢他,椒椒怨着他,老乡远着他,眼前又一个恨得他死……然而这恨从何而来?他努力回忆着,但一时想不起来,可又有谁能事事究个明白呢?在这样苦难的时代,活着就等于冒险。关鑫不怕险,但这些人……那温厚的笑,勤恳的劳动姿态,善良本分的人,热情慷慨的人,勇敢倔强的人,坚强麻木的人……他熟悉,了解,同情,欣赏,喜欢,也哀其不幸,也怒其不争,但有一样,是始终无容置疑的:那就是他爱他们,他就是他们中的一部分,他们血脉相连,共荣共辱,就如同这水、这山、这满山的竹木,满江的游鱼一样自然、深厚、原始、恒久。哪怕自己曾经表现得不那么欢喜友善,那也不是因为不爱,只是他不爱不耐的是那个始终找不到出路的自己……
关鑫欲哭无泪,欲辩无辞,这时,兆学疚又在那里失声叫了起来——
“不对啊,不好——”
小榕树就冷笑,“想明白了?”
兆学疚惨叫过就气怯了:“这码头,半商半匪——敢在这沅水公然开黑店的,只怕就是潘二爷的手下吧!他方才说二老……喂,老儿,你不会恰好也姓潘,叫大老吧?不过,要看你的年龄长相,你不占个潘二爷爷也该是潘二老爹吧!”
“呸!”
那老儿也不知是被那一句刺激着了,陡然生出一股气力跳起来,要扑过去,柳生的忍索始终套在他的身子上,他的活动范围就不太大,于是也没人在意他,果然,没跳多远,他就被绳子绊了一跌,就不防他临时改道去撞临近的油灯,油灯泼在船板上就燃起了一片。关鑫也晓得沾了油的不能用水灭,只上去乱踩,一时防不了那老儿就红着眼,罗刹鬼一样扑过去,张嘴就咬,纠缠间,关鑫十分狼狈,小榕树又不许他的两个小弟插手。
哪知小榕树心里的火早腾地烧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