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涉江
他们的小划子刚刚爬上了一个浅滩,进入一个风平浪静的长潭。
细风、微波,那氤氲着水汽的空气明净透彻,两岸围拢着那远山优美的线条和浑然青翠的色彩,有似近而又遥不可及的远景,神奇地和谐着;水清媚见底,底部有各色的鹅卵石,鱼儿就在石上游来游去,就像王维的诗风,动中更见幽静。就在这微寒的春日,它抚触着人的心灵,唤醒人的**,犹如一个即将到来的幸福的许诺,神秘而又不可捉摸;风帆松松地兜着浅弧,长篙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水,平底船掠过水面,没有声息;而这些刚刚下过苦力的人们怡然松弛下来,只觉得恍恍惚惚的,视觉和感觉已溶为了一体。
一条小划子只能装四五个人,他们是四个,兆学疚一路都在遗憾木头没有同行,同时又庆幸似乎摆脱了椒椒。
这四个人中,照例得分出三个做工人:关鑫自然是舵手,负责管理后梢,调动船只的速度和方位,以免船只卷入激浪或撞上防不胜防的大石;但他没料到他们竟也熟悉行船,(后来言谈中诱出他们来自九河交汇的天津)特别是作为拦头水手的柳生,胆量、力气、技术、速度,一样不差;兆学疚不用说是居于杂务地位,烧饭,洗刷,跑前跑后的帮些小忙,最擅长的还是帮腔——得空时就和柳生挤在船头叫骂呼啸,嘲笑同行落后的船只,自己被人嘲笑时就回骂,人家唱歌时也用歌声作答,两船相撞说理时不让别人占便宜,动手打架时先把篙子抽出拿在手上……依旧是最欢实的一个;小榕树老大这会不当老大了,当客人,理所当然地。
关鑫心里不无纳罕,但如果要追究这几个的江湖旧事,似乎太难。而表面能看到的,是他们随意流露出来的,无需磨合也无可取代的默契合作,但他们之间并不见得如何亲密,甚至不甚交流!
如果再作深一层的看和想,关鑫又能究到,这种契合除了需要深而重的共同经历印痕作底,还有一个可贵而不可求的纽带在起作用,那就是信。信任彼此的能力,也信任彼此的定分。
这似乎有些迂腐,但想想又很幸福,自己的能力何曾有过可以被信任的明证?也不能立心、立身,又如何有过定位感?关鑫自嘲地苦笑一下,但这次的低落情绪毕竟没有自苦下去——船儿在手底下悠悠,两岸见垂枝的青松,带刺的野参华,银色的瀑泉,晚风染紫了青山,还有一头在吃草的大水牛,忽然鼻子向着遥天,牟……发出一声声悠长的叫唤。他就笑了起来——这里固然没有了攀不尽的山,淡薄而透明的蓝色的天空,和那浑浊的红色的落日所构成的美景,没有了休息的快乐,和每天黄昏时由过度疲劳所引起的沉长的空想,但他一直爱水甚于爱山,山有它不可逼视的森严,面对着重叠的峰嶂,险峻峭拔之感往往使人屏息,而水不然,烟波无际,天水相接,固然旷阔可观,一湾藏着凶险的明净,也令人时而感到血气和勇猛,时而倍感宁静与亲切。
船儿悠悠地转过一弯,沿岸入眼的全是翠绿逼人的竹林,见此,兆学疚感情失禁的毛病又犯了,惊喜交加地嚷:“这莫不就是从前的夜郎国!不止屈原,连李白也来过,诗人为国,反被判罪。这沅水真是大诗人的劫和缘啊!‘夜郎’就靠这个也可以‘自大’了!‘白发三千丈,原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这是李白流刑夜郎后的作品。小关啊,这里肯定有什么传说吧!”
关鑫顿了一下,许许多多的传说就在脑海中翻腾了出来,于是就顺着他的意简单地答:“相传从前有一个女人在溪上洗淙沙,看见溪中有一管竹漂流下来,中有婴儿啼哭的声音,于是取来一看,里面果然有一个胖娃娃,她把娃娃抚养成人,唤为夜郎,后来他做了王,就把他的小名作为国号。”
兆学疚显然还不满足,正要继续问,这时,他们的老大小榕树春睡足了,从舱里出来透气,脸色并不特别难看,但手里却拎了那根混来的蟒皮鞭,于是他们就有些着忙:柳生连忙抓个船桨荡了起来,兆学疚自觉地往前舱溜:“老大你醒了,方才我怕烟呛着你才没去做饭,我马上去!”弄得关鑫不由得也跟着检讨自己,看有没有需要改进的。此念一转,他又暗暗唾弃自己,看来中国人的从众心理真印到骨子里了,自己也不见得如何叛逆出挑。
这骨气刚刚涨起,小榕树的大黑眼就冲他扫了过来,关鑫就不敢接,侧脸闪开,兆学疚见状忙插上来:“老大,怎么了?”
小榕树淡淡地吩咐:“准备靠岸!”
顿了一下,似乎气不过兆学疚的防护姿态,就上下扫视着关鑫,冷冷地一句一句道来:“有什么好遮着掩着的!边城生苗,走得山、下得水,打流、跑滩纯熟,只不认得新近开的店铺码头……出湘也就一年吧!行坐拘谨,军仪都印到骨子里去了!还以为换上旧皮就能蒙人?问问你的骨肉老乡吧,他们都觉得你掺着生水透着假!处处留意、步步小心,不贪功冒进,也会排兵布阵,不多说不多问,一板一眼一招一式都学的不错,可就是冒着生涩,没混上黄埔第三期的入伍生吧?没上过战场吧?但又有些过硬的本领,革命军要北伐,湘西籍的又多占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