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夜也成了很玄乎的一夜——这楼上楼下,在这一夜共同不眠唱歌的,不外百十号人,但似乎只一夜之间,就涌出三四百人自称他们就在现场,而后这个数目还在无限地剧增,后来几乎每一个湘汉子都能信誓旦旦地告诉你:那一晚他们就正在楼上(河里)与糖二先生伴唱;他们说,唱着唱着,他们惊动并感动了水神,水神主动要来帮助他们;他们说,在大伙的一致要求下,水神放出了屈原大夫的魂魄;他们说,水神吃了他们的粽子,屈原大夫还喝了大伙的雄黄酒,直到清晨才被送走归位……
多么神奇的一夜!如果你是别人说什么都相信的话。
——然而事实也是如此!
这一夜,一切我们过去生命里的伤痕,一切时代的郁闷,一切将来在路上不可避免的苦恼,都请不要闯进这个夜晚来吧,就让我们暂时做个祥和热闹的好梦吧!就这样吧!
……
天亮了,晨色中,昨夜来狂狼的客船早疏散退去,让出这片干干净净的水域,交回给整装待发的各艘货船、客船、渔船……它们挨挨擦擦地在水上浮泊着,水手们在船上灵活地爬上蹿下,最后一次点检核实行李和船只的状况。
水边的人生确是最久远的人生。所有人性中最温暖,最浪漫,或者说最深沉的情感诉求,莫不与水相关,这一切,从足够久远的年代到今天,从未改变。而这一片承载了无穷无尽的光阴及生命变迁的沅水,在起始河段,却显得是那么的清澈柔媚、无辜无害,就像一个最善于引诱的妖精,只秀出她秀媚温婉的一面,诱你深入,而后再放出手段来:险滩、恶浪、洄转、艰难、诡谲、不驯、无常……但就算你明明知道,她还是最撩人、最不可抗拒的妖精,她的凶险是那么的迷人,只等你去征服。
这时,照例是繁忙的生机和画幅般的山水景色水乳交融。可见得多了,就连最浪漫风雅的糖二先生也产生审美疲劳了,他不好好赏景,而站在一艘小货船的船头,大声嚷嚷:“凭什么不让去!赶时间啊赶时间!”
那涉江而上的水面上,用圆木封拦住了,圆木的前面,又有几艘小船穿梭巡逻着,不肯放行。田忌仍是一袭黑披风,站在封界前最中央那艘船的船头,似笑非笑地盯定了兆学疚,不紧不慢地应:“糖二先生既然赶时间,就请先过来,大伙都让一让!”
这大名一出,前面的船只马上齐唰唰地让开一条道,兆学疚却自迟疑着:“过去要干什么?”
田忌笑得更开心了,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他边答边催船靠近:“我的职责不就是维持秩序吗,我收到可靠消息,说有人非法走私,所以就不得不查一查往来的货船了。”
两只船靠近挨擦着,兆学疚急了,拢手拦着,不肯让人过来,嘴里争辩道:“那昨晚你怎么不维持,潘二爷是上面要的人吧!”
田忌站远些,眨了眨眼睛,笑道:“昨晚不也是怕秩序大乱吗,你看,今天我们在这里,也是为了缉拿水匪潘二啊。糖二先生算得上湘西一带的名人了,要做出表率才好。”
兆学疚早顾不上和他打嘴仗了,站在船头左拦右挡,花架子乱摆活,一个不留神,就失足摔进了水里,浸了个透骨寒,哆嗦着,嚷嚷着:“不能开仓啊……”
于是也不拘那一家把他捞了上来,又是换衣又是姜汤,总算消停了。
田忌的两个手下已跳上了那艘小货船,正要开仓,只见后面有一个更加悲怆的声音在嚎:“不能开啊!不能开啊!”
田忌外面再稳当也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气性一上来,肯听哪个的?赌气一抬手:“开仓!”
船舱的门板被两个人不甚温柔地破开了,只听得一阵“沙沙沙”的细流声,船上的两个手下最先色变,却怔忪着动弹不得,顷刻,就见白花花的脂米从仓里欢畅地奔流出来,顺溜地漫过他们的脚面,再“沙沙沙”地泻入水中——看的人还来不及心疼,站在门仓后面的那两个被米流冲着,加上心慌,也攒葫芦一样“扑通扑通”栽入了水中。
这时,那悲怆地嚎着的乡绅慢一步才赶到,那船磕磕碰碰地插进来,见此情景,他跌坐在船头,满脸沉痛,颓废而绝望,话都说不上来了。
整片水域一片哗然,一片骚乱,靠得近的水手纷纷跳过去帮忙堵截,有的跳到水里去捞米,这样的荒年,谁见得这样糟蹋粮食啊!
田忌阴着脸,一伸手把那乡绅整个儿提溜起来,牙缝里呯出话来:“怎么回事?”
乡绅只管打抖和结巴,什么也说不上来,倒是旁边有灵醒些的就插话:“看,这船,就是他家的!”
有眼力好的自那米船的后舱顶上抽出来一根绿盈盈的细竹管子,两头通透,一头是尖的。田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那乡绅面如死灰,牙齿厮打着,只说不出话来。这时,又有人大声惊呼着传话:“不好了!屈原楼的粮仓被盗空了——”
这下再不需查问下去,田忌也自明了:显然是这乡绅见楼里的粮要充公,不甘心,于是就趁夜在楼下停了这艘小货船,再在楼板上挖个洞,把竹管子一头削尖,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