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兰亭拿着糖龙儿怔在那里,那其实有一副酷似兰酊的面容,只是眼角略略上些儿色儿,眼睛也常常垂着,挑着,就显得长而鬼魅,不比兰町多层眼皮儿折出来的大眼睛坦率明亮——而这似乎是他的习惯,下台也不肯去了这一点儿淡妆,显出了与他姐姐简直是白天与黑夜、侠女与戏子的差别。那油光可鉴的长辫,瓜皮帽,着一身清时翩翩贵公子繁琐精美的褂袍儿,倒还是标志性的其次了,却也显得华贵俊美,不可逼视。习惯以貌取人的兆学疚不觉对他也有了好感,嘿嘿一笑,上前哥儿俩好似的揽住他的肩头,道:“你小子其实也有可爱之处嘛!嗨,我说小弟,我们讲和吧!都是搞艺术的,不应该文人相轻的。”
纳兰兰亭“哼”的一声,挣开他的胳膊,道:“你不是顶烦我吗?”
兆学疚点头,“是呀,可你都改了就好,谁能没错儿?”
纳兰兰亭快步往前走,兆学疚亦步亦趋,道:“我在三不管混儿,有段儿日子了,知道你们那一行儿都爱抽两口儿,就像诗人爱酒,我们画家爱美人儿,都有那么点儿不良嗜好。可我就接受不了你们那个嗜好,知道为嘛吗?”
兆学疚自问自答,声音由开朗到沉痛:“你是皇族中人,决不会全无半点见识吧,我听说,你们浑归浑,只是教育还是挺认真的,据说那些皇孙公子,个个儿都得接受儒家王道帝王之术的教育,文功武略都是不差的,只是那帝王之道只是驭下,权衡,耗尽仕人之气……据说这是从明朝王权被架空那里讨来的经验教训,让下面的大臣去斗,皇帝就能紧紧地把握住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不过那,仕人之气折尽了,都跟你们学开了玩弄权术……看吧,其实是你们满人腐蚀了汉学,而不是我们汉人腐化了你们满清!这上行下效,用不是完全没用,至少你们那么一小擆儿满人在汉人的海洋中能巩固了统治地位,然而,从长远看,你们满人当年走马天下、追鹰打虎的精神头儿,没啦!儒术也堕落了,气节堕落了,那你们满清的运势也就到头啦!哎,你也别急呀,我马上就要说到了——中国织贫织弱,就是从鸦片开始的。从1832年开始,英国人将大量鸦片由广州运到天津,只一年的时间就在天津走私鸦片4万多箱,天津成了他们北方的鸦片大市场。从此,天津卫鸦片烟馆林立,我还记得曾有人写过对联描绘鸦片的危害:‘一杠烟枪,杀遍豪杰英烈不见血;半盏灯火,烧尽房产地产并无灰’。中国人的财富和体魄雄心就是这样被消磨掉的啊!清朝已经被腐蚀光了,作为中华民国的公民,我们再不能这样活!小弟,真的,戒吧!”
纳兰兰亭只不出声儿,兆学疚早混了许多市井哥哥的气性儿,心气儿一发,上前一把扳住小王爷的肩膀,恶狠狠地道:“点头!不然我让小弟们把你捆起来,强行戒烟!我知道你会两招儿,能对付我,可这是我的地盘儿,我发一声儿喊,你就变回戏台上的孙猴儿,也决跑不出这条街!”
纳兰兰亭终于慌了,道:“等这出戏演完!演出的时候需要点儿精力。”
兆学疚怀疑地:“真的?”
纳兰兰亭拼命点头,忸怩一下,又道:“我姐也发话了,等这出《四郎大喜》演完就戒。其实,我的瘾也不大,我姐说……一定能戒。”
兆学疚哈哈大笑,亲切地拍拍纳兰兰亭的肩膀,道:“你姐说的自然就没错儿!以后见我叫哥,知道么?”
纳兰兰亭笑了笑,依稀可寻兰町的风韵儿,他又诡异地低声儿道:“哥——你大概不知道吧,我和我姐,是异卵双胞胎,像不像?据说是有心电感应的——你欺负我,你道她会不会也能感受到……”兆学疚失神间,就被他摔了一个跟头儿,等按着老腰儿爬起来,纳兰兰亭已经去得远了,兆学疚就嘟囔道:“不是说戏台上的功夫是假的么?怎么一个儿二个儿都能打人。”
就听丁佼在身旁神出鬼没地笑道:“假的对付你也尽够了。”
兆学疚并不在意,拍打着灰尘,看看纳兰兰亭离开的方向,开心地笑笑,迎着夜风大步走开,丁佼自然同行,兆学疚就道:“丁老板,我要把仿龙尊重仿出来,为了黄家执著的艺术心,也为了三不管瞩目的那三万大洋的赏金!我一定会仿出来!”
兆学疚在烟火和人声中穿行,想到兰酊,那种痛就游移在心口,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只要触到,还是会难受。但他也知道,这样的痛是不会伤人的。痛过了之后,反而会让心坚强起来……于是兆学疚忽然大声吟诵纳兰性德的另一首《采桑子》——
“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近来怕说当年事,结遍兰襟,月浅灯深,梦里云归何处寻。”
丁佼看着兆学疚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背影,只默默地微笑着,渐渐地,在人丛中,那几个竟然四下里又重汇成了一伙儿,又因为是清一色儿的长衫儿,所以也比较打眼儿,只是兆学疚是一袭苏蓝,柳生是一身儿月白,一心依然是明黄色的功夫唐装,只有小榕树的是自己选下的,别出心裁,取的仍是唐装,只是是唐时的时髦胡服,里面用一件纯黑的高领棉线衣打底,外面是一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