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少爷有了经验,只管捂紧自己的口袋跟着“纸高帽”走,等到又折进到另一个巷口,这里的人群变作了一丛一筑的,“纸高帽”顷刻就融化在热闹的古民丛中,再寻不着,而锣鼓声、吆喝声和不时爆出的喝彩声此起彼伏,煽动着人的好奇心。洋少爷心中一动,想:那少女骑车的技术和胆魄,没准儿是卖艺耍杂的江湖奇女子。于是倒安下心来看表演。
一个场内是一个大圈儿,四周用布围上,入口处有一个女人在吆喝,“看双头人啦!”再看那布墙上,还画着一幅美女图,只是那画上的美女却长着两颗人头,洋少爷犹豫了一下,决定跟着掼熟的观众,一处一处游荡着看下去。渐渐地,他倒看出点意思来了,这撂地表演无奇不有,有的以猎奇取胜,如:有表演吃草的,吃玻璃的,吃帽子的,也有他十分熟悉的拉洋片儿;有的靠的是扎实的练家子,如:练兵器的、对拳的、徒手碎石的、一石二鸟打弹弓的、蒙眼飞刀插美人转盘子的……洋少爷看着这些走江湖的奇人奇艺流连往返,他也谨记《水浒》里的江湖最讲究的就是仗义疏财,于是大把大把地撒着钱,盼着结交上几个病大虫薛永。
再有就是耍杂一流,如吞铁球,把一对铁球吞进胃里,走几步,还听见铁球在胃里叮当做声,再把铁球吐出来,铁球上还带着鲜血,谁敢说是假的,他就让你也吞吞看。更不忍目睹的,就是吞宝剑了,一把三尺剑,放在嘴里,眼看着一点一点吞进肚里,那情景,没有点胆量是不敢看的。对这些,洋少爷倒不甚感冒,他游历各国,见识渊博,这些耍杂的奥秘和原理大都瞒他不过。
而南市食品街又容纳了各地品类繁多的风味小吃,五滋六味俱全,雅俗共赏,长少咸宜。只要有钱,喝了,马上有兜售的送上冰镇梅汤;饿了,狗不理包子、耳朵眼炸糕、桂发祥麻花换着吃,这“天津三绝”做主料,香干、果仁、柿子、枣,这些小零嘴儿也是尽拣着顶尖的送上,让他变着法儿换着尝……
洋少爷的眼耳口鼻胆全都被塞都满满当当的,伺候得舒舒服服,俨如中华美德中的热情好客——只要你舍得花钱。
都说好戏在后头,最热闹的场地要数最后出场的戏耍傀儡。这边的场地一清,锣鼓儿一响,其他剩下不多的几个摊儿连忙匆忙结束了,其他艺人们也都收场子过来捧场,显然,这压轴儿的是个不同凡响的正主儿。洋少爷以钱开路,又抢到了个最前面的正座儿,兴致勃勃地等着。
然而,锣鼓都响过三遍了,仍不见艺人上场,观众们开始不耐,就算是个大牌儿,但演艺人员自然得有演艺人员的职业道德。这时,就见“纸高帽”连忙抢上来,一本正经,团团拱手后,一低头拆下了纸高帽,一下子露出了脑门上的月牙光头,原来折在帽子里豆荚干一样的花白辫子也露了出来,众人轰然而乐,洋少爷坐在首位,眉头马上皱了起来。
“纸高帽”仍然正气凌然,大声道:“各位老少爷们,都甭笑咱老土,咱这辫子纪念的不是他老清家,当年老妖婆还活着的时候,除了章炳麟生日联有些长,那个联咱照样敢门上贴——‘垂帘扸余年,年年割地;尊号十六字,字字欺天!’这叫公论!我老儿也诚不欺心。咱这纪念的是庚子年起事仙去的义和团弟兄,是的,咱老汉不才,有幸与他们一起浴血一场,却又无幸与他们一道成仁,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倘若大伙儿不弃,老汉可以先来一段,借着小豆儿,撒豆成兵,再现二十四年前的那一场血斗!以警世人,吊念先勇。”
洋少爷眉头一挑,挑开了眉结,跟着众人缓缓鼓掌。
只见那“纸高帽”把帽子往案板上一铺,铺开就是平平展展的白布一幅,他又在白布上撒了一片黄豆,豆子个个都做成是威武小人,他就敲起了小鼓,豆人儿随着鼓声做军事操演,预演几下,时而一字长蛇,时而八字雁翔,随着鼓点在阵列变换间卓然有声,十分精彩。
人们遂喝彩着鼓掌,暂时把那催等戏耍傀儡的心肠放下。“纸高帽”也很满意,清了清喉,拿捏着玄之又玄地道:“《神农本草经》中曰:麻賁,多食令人见鬼,狂走,久服通神明。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记载,蟾蜍一枚,以炭火旱灸至干,去火,放水一盏于前,当吐物如皂荚子大,有金光,人吞之,可越江湖也。这是有古为证,不是我老儿杜撰,义和团的天师,就是根据这些古籍的药理,加上道家的玄法,制成了通神的符咒,专破洋人的邪术……”
底下的观众多不满意了,他们在洋少爷的带领下,嘘声一片,还零零碎碎地砸些垃圾上来,以示抗议。“纸高帽”躲闪着,被人驱逐得狼狈,又舍不得就此下场,难免让眼珠子丢溜溜地转着,想寻着些回镮的法子,只见他忽然在人丛中一指,喝道:“你!上来!”
洋少爷一惊,头微微一仰,而后忽然有些了悟,潇洒地微一侧身,果然见那憨头土脑的伏翼从他身后不情不愿地露了出来,手里扔紧紧地拉着胶皮,仰头冲洋少爷讨好地笑,低声道:“爷,你知道了吧,咱伏翼不是歹人,不偷不抢,是个正经人,卖力气吃饭。”
洋少爷有些好笑,严肃地点了点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