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党妹出了院门,沿着丰产渠边往前走。
渠两边的大叶子胡杨,一棵棵很高,很密。
天虽然放明了,但一走进这高高的林带里,似乎又是半夜晨光。仰头看看,头顶上还有几颗残星,在无精打采地眨着瞌睡的眼。
穿过林带间隙,远处的沙丘、丛林,全部朦朦胧胧。然而又并非尽一色,高耸的天山背面是墨黑色。林带后边是墨绿色。草地浅黑色。戈壁滩是淡黑色。远处的水库是银灰色。所有这一切都不是静定的,它们随着人眼从树身边掠过而消失,仿佛在漂游,带着一种神圣威慑的感觉,隐抑着巨大的灵化了的精神。
二
出了马勺子庄,广袤的大戈壁静得怕人。
地里还没有人,只是一片静静的青纱帐。
邻庄离得很远很远,除了马勺庄子传来一声声鸡啼和驴叫声,就是远处的哈萨克牧羊狗一声声对天长吠。林带尽头有一台拖拉机在犁地,声音很远,机灯像鬼火,时隐时现。
一阵晨风,微微地从树空中吹来,肥大的胡杨叶拍巴掌似的,啪啪作响。
党妹打了一个寒战,回头看看,二狗和公公还没来。她想等等他们,再一想,不,谁知等到的是什么言语和脸色?走。
这条路,对她来说,并不陌生,五年前,她就是从这大渠上进马勺子庄的。哎,人呀,人到底有多少路要走?哪一条是最后的路呢!
三
走出大渠林带,天大亮了。
天山顶端那浓黑的云峰,已经变淡,那道金边曲线,化着一片绯红,染进云里。天山雪峰镀上一层瑰色,金光灿灿。
地里的苞谷、棉花一片嫩绿。向日葵大片大片地开花了,都一起兴高采烈地将脸盘儿转过去,迎接火红的太阳。
四
雾没有了。
庄稼叶片上挂满绿色的小水珠,迎着太阳熠熠发光。
党妹来到自家的十八条地头,放下肩头的锄头,挽起裤管,挽起袖子,一个人占下了两行趟口,嚓嚓地锄起来。齐腰高的苞谷,绿油油地像一片海,映衬她的红褂儿——万绿丛中一点红,很美!她使劲锄,锄得很深,因为要上水,浅了,土会板硬,肥浸不到根下。
她锄得很快,很熟练。在老家,八岁就帮妈下地了。锄苞谷是粗活,不是细活,锄绿豆儿,锄荞麦,才难锄哩。不能用锄口锄,只能用锄角儿慢慢地拨,一不小心,苗就锄断了根,锄断了头。锄掉双帮苗儿还好,要是碰掉了单株壮苗儿,妈妈可是伤心极了。骂了不算,还要用锄柄打。打了是不准哭的,一哭,眼泪一糊,看不清,还要碰伤苗儿。
她记得,最喜欢锄苞谷地,好锄。苞谷根壮秆粗,锄口碰一下,不倒。而且,锄过三遍草以后,苞谷就挂出一缨缨红絮,很好看。可是妈不让拽,不让摸。说,一摸,苞谷就变秃了,还说不要摸,不要拽,等苞谷长粒儿了,好煮给你们吃。
煮嫩苞谷是很好吃的,香。她们四川的苞谷跟新疆的不一样,不全是黄的,也有白的,红的,还有花的。妈妈把苞谷煮好了,她常常想要那花的。可妈说,花的给你哥。等他吃饱了,你们再吃。所以,她们姊妹几个只是瞪着眼,沿着唾沫,围着哥哥看。看他吃,他吃剩下的,妈就分给她们,要是只剩下一个、两个,不够她们分,妈就用菜刀剁成几截,给她们一人一份。要是不剩,她们常常啃啃没籽儿的熟棒子锭儿,有时,她也哭着要先吃,妈就打她。说,你裤裆里还少个东西呢。
少什么呢?
有时她就跟妈要,妈笑着刮她鼻子。
她就知道这是丑事了。
五
党妹不知想这些事干啥?妈妈早死了,哥哥也不知怎样。她想起了自己的家,鼻子一酸,眼泪跟着汗水一起往下流。
她扬起脖子上的毛巾,揩了把汗,一抬头,二狗儿和公公也在后边下了趟口。
云里日头,晚娘拳头。大雾消散后,不知天空什么时候又漫上一层细瓦楞云,太阳从云里撒下光,就像根根锈花针,扎着人的背,又闷又难受。背后的汗碱花儿,地图似的标着弯弯曲曲的厚边边,胸前不时地从褂角上往下滴汗。
苞谷也难受地卷起叶膀,锄过的地方卷得更厉害。
向日葵也不像早晨那样热烈地痴情地向着太阳笑了,都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打起瞌睡。
知了的叫声也有些沙哑。
卖冰棍的驮着白箱在渠上林带里叫。
六
“乔叔,林带里凉一会,不要命啦?”
党妹正锄着,不知谁叫了一声她公公,抬头转脸一看,原来是十七条地的王明富。他家地上水早,苞谷一根根神鼻眨眼,绿的发黑,窜到人肩了。他舅舅在水工连,别人地里渴死,他有水。
老乔头深知这层关系,心里气着,嘴里没有好话:“要命干啥?要是我地里苞谷有你地里那样的色泽,****妈妈的!我整天抱着婆娘在家里睡。你舅舅给你把水上足了,你在地里有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