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蓄了一日的雨落了下来,开始是沙沙的,而后绵密,亘长,从天而下,京城长街一阵急遽的马蹄声踏破雨幕,马上人一身湘白缎袍,浑身上下全无饰物,只在腰间扎了一条麻絰带,却带着股令人眩目的凛冽风姿,一如荒原耸立的松柏。
疾风密雨丝丝灌入他衣襟,因惊诧,震怒,愤疑而激出的一身冷汗在夜风的放肆纠缠下,已化作彻骨冷心的寒意。
他一夹马腹,策马冲向宁郡王府。府邸外四处悬挂着素白的幔帐于昏暗雨幕中飘扬挣扎。
他轻调马首转向西边侧门,几个身着素白孝服的侍卫守在门前,他将马牵给侍卫,立有侍从走出,“陈大人,请。”侍从向前带路,将他引进了西门偏院。
跪在灵前的男子闻声缓缓转过头来,起了身。
陈天候上前行礼,见敏恩麻絰,菅履,面容悲怮却仍显沉静,举手投足俱显镇定稳重,逐放下心来。
敏恩微微颔首,随即亲自取出三柱香递了过去。
陈天候默然施礼。
“文卿,请节哀才是。”敏恩让人送上姜茶沙哑道:“你一路疾赶又淋了一身雨,来,先喝杯茶暖暖身子。”
陈天候死死咬着牙,眼前纷纭闪过的尽是十四阿哥他犀利无情的目光,脱口而出道:“他十四阿哥分明是存心的,春日里素来是天地万物繁衍的季节,从来就没有听说过还有什么春季狩猎的道理,他说是要试试那火器的射程,可偏偏就让人失手了......我看他分明是碍着王爷从前和太子的”
“文卿,你这沉不住气的性子真要改了。”敏恩出声打断了他,皇上身子日渐虚弱,这个群王夺嫡的险恶时期,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他早劝着阿玛该断了再扶胤礽的念头,依如今局面他想东山再起只怕是难了,何苦白白得罪了八阿哥那伙人,可眼看着八阿哥倒了,没想到老天成全,太平了数十年的日子居然西南又燃战火,如今朝廷上下不是明哲保身地避而远之,就是在看清了局势后,纷纷效力在了十四阿哥旗下,举荐他为领将之帅。
“文卿你看浅了,人人都知军权非同儿戏,易放难收,如今西南远征势在必行,可朝中谁又可挂主帅之印?那日朝堂之上,阿玛糊涂,竟然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统将之帅,乃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也,不可不慎,定需择一老成稳重,又熟边疆之事务者为上。我看今日之祸当为那日起,官高权重,最为上者忌。”敏恩面色凝重。
陈天候脸色一苍,他也疑那十四阿哥如何就这般胆大,难道竟是另有授意之人?他浑身冷汗涔出,已不能再往下想。
敏恩见他眉色知他已明了,如今阿玛一死更是使得整个宁郡王府都危如累卵,若在朝中不再找到个强而有力的靠山,只怕整个宁郡王府都很可能会化作齑粉了。
敏恩沉声道:“文卿,你这次从川中回来,我让你探明的事可有名目了?”
陈天候忙取出信笺递于敏恩,他疾扫一遍,面露喜色,“好,这份厚礼当可做敲门砖了。”他知道那位礼贤文人,专研理学,都说是仁慈近懦的三阿哥其实早在朝廷各处都安有眼线,这位平日看似素不经心染指权势的三阿哥实属心机深沉。只可惜那十四阿哥下手太快,让他此刻捉襟见肘,急于抉择,来不及再多加思虑了,他不由攥紧了手中信笺,也许这便是天意。
紫禁城,乾清门。
正往回走的三阿哥远远见着对面低首疾步走来的人恰是敏恩,便上前几步,敏恩已瞧见了他,忙俯身施礼,三阿哥亲身上前扶起他道:“此次宁郡王过世,纯属意外,你也不必过于悲伤了,”他温言又低声慰道:“皇上知道他是为国殉职,定不会亏待了你们宁郡王府的。”三阿哥轻拍他肩,语有所示般道。
“是,谢王爷提点。”敏恩又欠身回礼。
一旁的太监宫女们侧身垂首,有些吃惊这位待人一直淡然矜持的三阿哥今日怎么忽就转了性子,待人热情了起来。
候在殿外的内官,远远看见敏恩走来,慌不迭地迎下了白玉台阶,笑脸道:“大人您可来了,万岁爷一直在等着您呐。”内官面对敏恩时眉目间流露出的神情,竟是说不出的殷勤有礼。
敏恩一闻此言,忙正帽敛袖提袍拾级而上,一路跟随着内官走进了乾清殿。
敏恩候在殿外,等内官进去通传,他深知在这宫殿里,这些伺候在皇帝身边的内官,最是狐假虎威的。可刚才对着不过是已逝宁郡王之子,却官职不高的自己,怎么会如此客气献媚,难道是这乾清宫里有什么加恩的消息传出?他不由想起三阿哥才说的话,心中更有了三分底。
“传”内官步出示意敏恩入内,敏恩赶紧垂首趋步走入,朝着那抹明黄色身影拜倒。
“臣敏恩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不必太拘礼了,起来吧。”
出乎他意料,皇帝的声音极其平和恬静,但敏恩仍丝毫不敢造次,再次磕头谢恩之后,方才小心翼翼地站起,他这才看见皇帝身边的四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