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稻场坎,眼前的漆树、路边的野草,还有远处的群峰也都同春妮一起沉浸在悲凉里。树叶在静默,野草在唉叹,群山在摸泪。不远处的杂草上歇着几只蝴蝶,翅膀失去了活力。就在这时,意识却猛然伸出手掌,在悲凉、忧伤的旁边刨出了一丝光亮,对呀,现在不是告诉父亲真相的好时机吗?
亮光刚刚一闪,就哗地照亮了春妮心里的一切。她迈开腿子,插上翅膀朝家里飞去。
飞回家,春妮见父亲正挑了一担大粪蹲在稻场前的小菜地里,正拿了粪瓢淋菜。淋的是辣椒。身后还有一大片茄子、黄瓜、南瓜、四季豆等菜们,正耐心地等待着。她父亲做得很投入,每一瓢泼下去,胳膊就划出一条孤线,看样子是想追回失去的时光,把生活打扮成胖娃娃。他的头顶有几只蜻蜓在跳舞。不远处的山坡里有知了在歌唱。但显然不是在赞美她父亲,而是沉浸在它们自已的生活里。
一看见他,所有的话也都一起跑到喉咙里,严严实实地堵在那儿。春妮便走到稻场坎前站下,便于近距离地告诉他真相。没想一站定,一看见他那个锅盖头的脑袋,那些堵在喉咙的话却突然一下子被铲光了。心里也一下子空成原野,似乎不着一物。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或许是她的潜意识里觉得他不是她的保护神吧。她父亲也没有抬头望春妮,依旧在生活的幻想之中泼着大粪。但他应该是能感觉到她的。她与他的距离离得很近,她就在坎上,他就在坎下,相距不到四五步的样子吧。只是他的意识里放不下她,或者不愿意放下她。空气里飘散着粪便的臭气,自不量力地呼喊着生活的芳香。但她不能长久站着,便再次搜刮心里的话语,然后从中挑出一句,说:“爹,我给你说个事。”
春妮的父亲依旧没有抬头,那淋粪的手还在划着孤线,问春妮:“什么事?”口气比水还淡,连臭气也没有。只有淋了粪的辣椒迫不及待地摇摇身子。粪瓢好大喜功,夸张地忙碌着。那两只粪桶盲目自大地歇在那儿。
春妮说:“捡宝是野种,是大伯的孩子。”
这么说时,春妮听见了她心里和空气中的断裂声。弄不清什么东西在坍塌。但这话刚一出口,显然就是扔出了一颗炸弹。他猛地抬起头,那张消瘦的脸瞬间被炸得通红,怒火在上面轰轰燃烧。眼睛也被愤怒撑得比铜铃还大。他大声说:“瞎说。弟弟哪是什么野种?明明是我的儿子。”
但他嘴里说出的并不是怒吼,而是显得底气不足的自说自话。显然,真相比铁石还硬,他的底气自然供应不上。说过,大概是底气无法继续供应力气,就没再说了。而是又舀了一瓢粪继续低头淋粪。
春妮也没再做声。心里和空气中断裂的还在继续断裂,坍塌的还在继续坍塌。现在她大体明白,断裂和坍塌的,是潜藏在春妮潜意识里的安全意识。那层比蝉翼还薄的自她防护线,彻底地破裂了,坍塌了,正在一点点消失,没有了最后的防线。意识和心里的热血也在慢慢冷却,也无力再说什么。
把手里的一瓢粪淋完,春妮的父亲就在短暂的几十秒内聚积了大量的底气,他再次抬起头来望着春妮,刚才炸红的脸回到坚定里去,一脸乌青,声音比剑还锋利,说:“你再瞎说,小心老子撕烂你的嘴。听见没有?”
哗地一下,春妮的泪缐就被刺破了。心里塌得一塌糊涂,乱石、泥浆铺满所有的空间。只好转身往回走。但刚一转身,身后依旧传来她父亲的诅咒:“死秧子,老子恨不得扳死你!”
但他的话已是过往的微风,不能再刺伤春妮,所有的基础全部倒塌,曾经希望的安全屏障,救命灯草,都是她的一相情愿。现在所有的希望都已死绝,诅咒对于她连烂草都不是了。只是她现在才明白,她的愚笨竟然比大山还厚重和博大,它翻越山头,爬上高空,将她彻底盖住了。因为这个男孩的到来,也恰恰是更大的遮丑布,同时盖住了她父亲和她母亲的无能。因为她父亲的种子播下的,只是她这种不男不女的怪胎,他们怎么还敢播种。现在男孩瓜熟蒂落,不是一切都功德圆满,皆大欢喜了吗。可是这一切,都被她的意识一掌推除在外,竟然没有看见比山峰还巨大的事实。她心里可能有个怪圈吧,她只不过是一只蚂蚁,钻在里面打着转转,无法俯瞰一切。现在的事实只能是,她活着,就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生活里的绊脚石。倘若现在她一头栽死,他们的心里一定是繁花似锦。
这样走到阶沿前,又突然想起她母亲说的话,就又转过身大声冲他说:“妈叫你去给焦磊大爷帮忙!”
说过,泪就更加汹涌地咆哮。
恰在这时,屋里的野种醒了,响亮的哭声传出来,春妮只得朝屋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