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乌青着一张脸,就好像谁欠了它八百斗米一样。它就那样不露声色地从平淡的生活里走过。生活照常贫血,一脸苍白。而树叶、野草却在老去。庄稼则背负着农民的希望向着树叶和野草看齐,正在用力地扬花、怀孕。
春妮的生活当然只能扮演父母的一条尾巴,跟在他们的后面,从这块地里摇到那块地里,从这个树荫移到那个树荫,从这户人家挪到那户人家。名义上是看护着那个野种,实际上是受他的伤害。他用他的哭声一次次敲击她的脑袋,用他的呵呵笑声划破她的肝胆,用他的成长增添她新的伤口。她惟一能喘息的时刻,是夜晚进入梦乡之后,在梦里舔着自已的伤口治疗自已的心灵。惟有的一丝呼吸,是上学那条游丝给支撑的。她在一次又一次的梦里,把那根游丝一点点搓大,希望第二天一觉醒来,就能坐到教室里,做一个正经的学生。
不过,春妮对那个野种的仇恨却在一点点消肿。因为那个野种的无辜与无邪打开了春妮内心深处的某个开关。就如同打开某扇门一样,内心里被打开的那一块区域,也促使春妮用同样的无邪面对他。他被错误地带到这个世上,正在不可抗拒地长大。充足的奶水已经把他喂得像粉嫩的竹笋,肉嘟嘟的小脸和身子里藏着人的最珍贵的本真,昼夜啼哭而声音不哑,面对虚空快乐至极致,抓牢的东西永不撤手,所以她即使不能接纳他,承认他是她的什么狗屁弟弟,但她也应该撤掉她的仇恨,还以无邪。
春妮的大伯依旧是个狗熊一般的东西,他紧紧地揪住政治运动的尾巴不放。照常在休息的时候读报。只是他的读报并不是搞什么政治运动,而是从报纸上捉下几个磕睡虫,帮助大家催眠。尽管春妮不识字,而且大伯念出的那些东西在她听来就如同听古一样,根本弄不清怎么回事,但从他大伯读报的速度上,她就知道他读书并不多。他每扔出几个字,大家的睡眠就深一层。时常能在休息的峁头上听到如雷的鼾声。所以望着这样的一个大伯,春妮内心的冷笑时常能结得像冰疙瘩一样大。
春妮的父亲和大伯两兄弟间,似乎还是隔着了一层看不见的铜墙铁壁,他们一直避免着面对面。大伯在这头,她父亲就一定在那头。她父亲在这头,大伯也一定在那头。倒是大妈和春妮的母亲那两妯娌正从苦难的树上,摘下尴尬的果实共同吞咽,常常粘在一起。而且她们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题,常常能听到她们在劳动的时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也不知她们钻到了哪一个共同感兴趣的刺柯笼里了。因为春妮从来不听她们说话。
生活背后的阴河,也依旧在表面生活的掩盖之下波涛汹涌。暗处的力量依旧在被培养壮大,伺机涌到生活的表层。只是它们会从哪儿出现,春妮不太确切地知道罢了。但她相信,它们一定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