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已丑大伯突然睁开眼,眼里歇满惊恐,他问他们,说:“你们说春妮看见了什么?”
大家便一起问她看见了什么。
已丑大伯说:“我的天哪。你说那是什么?那不是人,是鬼。他没有下巴、鼻子和眼睛,就一个死人的骷髅头,背后则背着个倒背篓。当时春妮就吓得昏死了过去。”
已丑大伯讲完,没人回话,只有寂静在屋子里徘徊,迈着八字步。而巨大的恐惧又再次捉住了春妮。春妮感觉她的每一根神经,每一缕头发里被恐惧抓紧了。似乎鬼又到了她的身后。春妮禁不住转了一下身朝屋外看了一眼,发现外面依旧只有白生生的太阳,还有知了们在远处粗野地呼叫。庄稼、野草和树们也是一脸呆相。她这才相信,身后并没有鬼。世界还是原来的那个样子。
接着,程涛大叔就打破了沉默,说:“这世上肯定有鬼,只是人们没有见过,都是老辈人一辈一辈地传下来的。因为没有见过,就越传越神了。”
焦磊大爷说:“你爷爷就碰见过鬼嘛。”
春妮扭过身,发现焦磊大爷的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这笑容又是一把锄头,刨开了程涛大叔的自信,他的嗓门高得似乎要爬上楼去,说:“是的呀。春妮爷爷那年从巴东背川盐下来,就被一帮鬼扯到一大片坟地里塞了一满嘴土。”
“上面总说这是迷信,又没有个科学的解释。”
这时,春妮的父亲提着茶罐从火垅里出来,一边给他们添茶一边生硬地打断了程涛大叔的话。说:“我们这些老百姓摸头不是脑,弄不清到底是该信还是不该信。”
焦磊大爷接过话说:“巴楚好鬼神。只有西南人崇拜鬼神,北方人不崇拜哩。”
大伯接着问:“北方人信宗教吧?”
“我们也信宗教。你像天主教、道教、佛教都在我们这一带传过教徒,只是这几年庙宇全毁了。解放前那些庙宇的香火香几座山哩。”
程涛大叔就开始埋怨,说:“运动坏了不少事,一些好物件全砸了。”话刚一说完,已丑大伯就赶紧拦住他:“叫他不要说这话,说这话传出去要坐牢的。”
“怕什么,我们在这里说说不要紧嘛。”
话题再次被截流,接着又是沉默。所有人便陷在寂静里,一时不知道话的源头藏到了哪里。就只好掏了叶子烟卷烟,似乎话题的源头就藏在那些烟里。
这时,倒是那边灶屋里传来了春妮母亲的叫声:“大桥,你来帮个忙。”
“噢。”春妮的父亲应了一声,就朝那边屋里走去。
这边屋里的人,就一人卷起了一支喇叭筒,似乎是在为预备更多的话支起的一支支喇叭。
卷好,将烟点燃,一一转动着喇叭筒叭嗒几口。烟雾从他们嘴里冒出来,就开始在屋子里张牙舞爪地乱窜,赶跑了新鲜空气,只留下呛人的山烟味。
烟雾旁若无人地乱窜时,大伯似乎找到了话的源头,就又边吸边问焦磊大爷:“我们主要崇拜什么呢?”
焦磊大爷吐出一口烟说:“那就多啦。比如崇拜鬼魂,里面有掌薄判官、小山太子、勾销二郎、敕符使者、诸界兵马、千里眼、顺风耳、丫角九娘、张氏五郎、九宫十二花娘姊妹、八万一千雄兵猛将、领兵土地、左门将秦叔宝、右门神胡将军、十二真人、十方万灵、金佛铸乐天尊、关圣帝君等等,都崇拜。”
焦磊大爷的话,似乎是春风,一下子就吹开了大家的笑脸,那些笑脸就宛如盛开的鲜花,一朵又一朵的,似乎连整个屋子都鲜亮一片。
只有焦磊大爷的脸上没有花朵,瓷白的脸在烟雾里进进出出,也似乎成了鬼。他接着说:“我还只说了个牛耳朵哩。你像我们崇拜的天神有上清、太清、玉清、周天二十八宿星君、日公道德太阳星君、南北二斗、河汉斗府、九曜星君。地神有土地、东厨九天司命太乙灶王府君、灶公灶母、灶子灶孙、搬柴童子、运水。崇拜的山川有东方木城兵、南方火城兵、西方金城兵、北方水城兵、中央土地兵、请水。生殖崇拜有伏羲女娲、傩公傩母、报事灵童。崇拜的祖师有玄黄启教、罗公师祖、赵候法主、千千师祖、万万师爷、阳传师、阴传师、外坛师、传席师、坐台师。崇拜的祖先有向王天子、高曾达祖、夫子老君释迦佛。哎呀,多得说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