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父母的远门成全了她的放肆,夜半时刻,薛晗敲响了她家的门。她拉薛晗进了阁楼,两个人拥着被子看桌上的烛火。
烛火昏昏的亮着,薛晗拿着被角兜了一笼风,轻轻吐出去,火光就歪歪斜斜的倒了下去,她们就蒙起被子咯咯的笑。笑着笑着,薛晗沉默下来:
“阿芸,你想知道顾长官如今是做什么的吗?”
她蒙在被里,声音闷闷的:
“做什么的?”
“他前线打鬼子,在新墙河。做司令官的保卫员。他骗家里人说自己调回了师部做编译,其实还在前线。我答应绝不约束他,这件事连张秉怀都不知道。”
她觉得心里空空的,她们从来没有亲历战争,就像从来没温过书的学生,对一张国文的论述有着天生的迷茫与恐惧。
薛晗仍絮絮的说着:
“他是背着家里参的军,他们家里不让他上战场,想让他娶妻收心,家里面挑了一圈选定了我。”
“阿芸,这是最好的选择了对吧?我没有余地,我知道,这回我怎么逃也逃不掉了。”
她听见薛晗吸着鼻子,仍作开心道:
“只是战场上枪炮无眼,或许他将来也能明白他家里人的苦心。我只想按他说的,各取所需,将来走的远些,或是能将来做留洋的女博士呢!”
她也不知为何忽然发问,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薛晗。
“那你喜欢他吗?”
薛晗显然也有些呆愣,只是重复着她的话。
“那我喜欢他吗,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或许有一点吧,可又有什么打紧呢?”
她听见薛晗轻轻地翻了个身,不再说话。她转头看向灰白的墙面,她们的肩头拱起两座矮矮的小山,烛影摇晃,小山就显得失真,混沌在灰白的沉默里。
她在昏暗中猜想,薛晗一定会感谢这片昏暗,给了她一点说真心话的勇气。她抚过薛晗的肩,瘦削坚硬的,她们此刻都一样,在这漫长的昏暗前路中寻不着前路。她们的人生就好像突然不是自己的一般,她忽的觉得荒谬,她们像个赌徒,把命运都赌在了一根细细的绳上。
薛晗突然想起了什么,翻过身抓住了她的胳膊。
“阿芸,明天晚上有国父诞辰纪念日的晚会,我们一起去看吧!”
也好啊,去看看罢,这样的热闹还能看到几回呢?她想。
薛晗同她又待了一会,聊了些不着际的闲话,就急急地要回去,她还要劝时,薛晗幽幽回道:
“这两日张秉怀也不知道遇见了什么事,烟都抽的多了。我怕又撞到他的气头上,这回可没你能护着我。”
她突然沉默,她不明白沉默的理由,只觉得这种沉默有些不合时宜的突兀。
幸好薛晗着急着回去,并没有心情探究她千回百转的心绪。她合上门,听见外面打更人的脚步近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亥时三刻——”
漫漫长夜总会过去,她只这样想。
第二日傍晚,薛晗来寻她。站在她家门口,穿着一件烟灰色的西洋式半裙,外面罩着一件青灰的披衫。她忍不住笑了:
“薛晗,你真像个要去游行的女学生。”
薛晗做出一脸英勇就义状,对她道:
“阿芸,让我们去打倒张秉怀的战争婚姻主义,追求新自由……哎呦!”
薛晗捂着脑袋躲在了她身后,她抬眼望去,张秉怀叼着纸烟正在寻火,看到她看他,只是短促的笑了笑。她扭过头看薛晗,薛晗小声对她道: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非要跟来,罢了,咱们也能坐他的车去,就不必在东郊巷子那里同那些脚夫讲价钱拌嘴了。”
平安被送去了汉寿老家,车里便只有他们和张秉怀的副官小李,小李也还是个孩子,比她都小了两岁,配的手枪装在腰间口袋像坠了两个铅坠,晃里晃荡的像是要把他压倒,因而很乐意凑这份热闹。刚到东郊巷尾,便可怜巴巴的盯着张秉怀瞧,直到张秉怀点了点头,才兴冲冲的跟在薛晗后面挤进人群。
她看着乌泱泱的人群实在难以生起欲望,便安安静静的在车上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