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秉怀抽完了那一支烟,显得有些烦躁,她偷偷看着前面车窗映出的他的影,一团浓浓黑雾里反出一点点光,只剩眉眼那里还是暗的。
这让她莫名的想起小时候遇见倒卖些前清时候的瓶瓶罐罐的老人,她站在人群中看着那些半旧的物件,就像要从那些瓶罐中探究他们的一生。
张秉怀又卷起了一支烟,火光让她短暂的看到了他的全貌,他吸了一口烟后放松了下来,靠在座椅的背上,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芸姑娘,如果有一日我骗了你,你会不会对我生气?”
问完或许是觉得奇怪,他又补充道:
“只是随便一问罢了,不必介意。”
她猜想,大约是薛晗和顾长官的事罢,便回答:
“张先生在烦心薛晗和顾长官的事吗,您不必太担心了,薛晗是有那份心的。”
他像是轻松了下来,低头回道:
“是吗,那我就不担心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顾长官家中有些手段,将来时局好些了,即刻就能接薛晗去重庆,那里安全,我也能放点心。如今这样的局势,实在是难看。”
她低声“嗯”了一句,算是对他这段补充的回答。
“您很关心薛晗,这些她也看在眼里,是知道的。”
彼端似是点了头,又回复道:
“薛晗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和阿仪……和她姐姐成了亲,她们家母亲走的早,她又与她父亲交恶,没人能管住她。那孩子总怕我,小时候我骗她要给她买盐津的酸梅子,她就不怕我了。骗她去相亲也是为了她好,那样的辣性子,总是要有个人护着的。”
她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她难以想象牙尖嘴利的薛晗为了梅子哭鼻子的场景。
张秉怀突然转过头来问她
“芸姑娘不想去看看吗,国父诞辰纪念日,以后这样多人的盛会,能看得就太少了。”
她点头,他就下车为她开了门,将手递了过去。
韶芸只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处地方轻轻地动了一下,她将手放在他的手上,一点温暖的触感,她深刻的记住了,她越发觉得自己像个老人,妥帖的要将一点事情都要收藏。
人群只管乱哄哄的涌过,人们手上提着莹莹的灯,他们汇入了人群的河。张秉怀走在前面,为她破开了一条狭窄的道,她只管慢吞吞的走着,她突然想,如果这是她的所有多好,就这样看清首尾,慢慢走着,不紧不慢的走过一生。
薛晗和小李在人群中遥遥的冲他们招手,张秉怀应了一声,带着她向那头走去。人群中突然骚乱了起来,有人似乎在高喊什么,周遭突然乱纷纷了起来,慌乱中她忽的听见了一句:
“鬼子来了!上面要放火烧翠城!”
她看向张秉怀,他也听到了那人的高喊。他回头望了一眼她,转头便指示小李抓住那个人,自己也向那头挤去。人群却一下乱了,如同石头砸进了水潭,一时间的叫喊声充斥她的耳朵,人们不知该往何处去,就挤在了一起。她只觉得双脚像是要离地,仿佛被化不开的稠密裹挟了起来,只觉得一时间呼吸也成了奢侈。终于,她看到薛晗在人潮中艰难的向她挤来,终于,终于,她似乎触及了地面,扶着薛晗的肩膀,她大口大口的呼气。
不知什么时候,那人已经趁乱跑上了台子,举着裹着红绸的话筒,似是恐惧又似是愤怒的叫嚷
“咱们翠城被上面抛弃了,鬼子就要打过来了,就在新合!我是第十军的书记员,我没胡说!我亲耳听见上面说要放火烧翠城,不给鬼子留一点物资,坚壁清野……”
他没有说完,便被小李狠狠地摁在了台上,那人口齿不清的仍在高呼
“要放火了……放火了……”
“新合就在咱们翠城北面十几里,不可能!再说,上面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翠城?”
她听见薛晗在一旁喃喃自语,却看见张秉怀正在往台上走。
他那几步走的极慢,像是要酝酿许多的话来,人群本来吵嚷的正凶,此刻也渐渐安静下来。他是翠城此刻的顶梁柱,她也是很久以后才明白,他走上台时所背负的,所被翠城人期望的一句保证的话语,都能让这座城在这场必然到来的风雨中多安稳一刻,这就是这样一句话,让他用了一生才堪堪弥解。
他站在台上沉默了许久,说道
“上面不会放弃翠城,鬼子还远着呢,把这个惑乱民心的东西拖走,枪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