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的课堂,国文老师照例上的无趣,拖长了调子念着苏舜钦的《庆州败》。她听得昏沉,转过头去,却看见一旁的薛晗正听得认真。
她不懂国文老师的“哀哉”,但薛晗一定是懂得的。人心惶惶的翠城容不下乌托邦的学校,女学生像暴风雨前被风吹起的油篷布,巍巍的瑟缩。个人的命运尚无定论,她们自然无暇读懂台上人的长吁短叹。如此一来,薛晗倒成为了国文老师难得的应和者。
她满心钦佩这个独自与现实对抗的姑娘,忽然就想起张秉怀的样子,莫名带了些无端的敌意。回过神来,不禁为自己的稚气感到好笑。
她们都心照不宣的忽略了昨日的相亲,却仿佛寻到了同病相怜的破口,带了些女孩子间天然秘而不宣的默契,薛晗与她渐渐熟稔起来。薛晗常住翠城,课余会带她游走翠城的小巷,顺着它细细的脉络,吃臭干子,糖山楂,又或者是躲避张秉怀为薛晗拉来的一场又一场相亲。
而她也能暂时忘记舅父母对她与那位盛家少爷婚事的安排。会宾楼之后,她与那位温和又木讷的盛家少爷又短暂见了两面,便由长辈定下了婚事。
薛晗同她走街串巷时,常常穿着一件水绿色软缎的旗袍裙,玲珑细致的脸上常挂着笑,同她趿着鞋子跑闹。薛晗同她讲,她不想结婚,不想像姐姐一样一辈子拴在男人身边,她要做新式诗人,要读书,要留洋做女博士。
不知是因为跑闹还是讲得兴奋,薛晗的脸上是明媚的红润:“待到我留洋去,我要做学问,抄经文卷子,做新诗研究,听西洋的哲学。阿芸,我总归是不愿将命数托付给旁人的。”
薛晗说的那样笃定,只像一切都能做到,她也便傻傻的相信,同她畅想那样好的未来。
那时一切都显得安稳,似乎日子便会如畅想般的过。借着她的婚事,盛家答应了舅舅日后生意上的帮衬,舅母也终愿意和气的同她讲话。时间缓慢而平和的过去,以致她多年以后,也能常常想起这样明妍的从前。
而与薛晗相处的多了,见到张秉怀的次数便不自觉的多了起来,有时是在会宾楼的楼下,他迎送着穿着笔挺的长官,面上挂着谄媚的笑,身上沾满了江米酿鸭子的气味;有时见他在巷口的馄饨铺子里和副官们喝馄饨,灰黑的靴子上挂着点泥水;有时就在巷口站着吸烟,面目氤氲在灰色的雾里看不清楚,她并非刻意捕捉,只是百无聊赖中的一点打发时间的习惯,只像是午间小憩后随手翻着了报纸一角上的填字游戏,迷迷蒙蒙,信笔涂写。
她记得一次,薛晗邀请她去那个爬山虎铺满外墙的洋楼玩耍,那时她第一次被人邀请,欢喜之余,她却鬼使神差的换上了那件元宝领子的月白色旗袍,大约是渴望着他能记起,却显得不合时宜。一路上薛晗都在打趣:
“阿芸,你穿的倒像是要去相亲。”
薛晗说话有淡淡口音,“阿芸”倒叫的像“啊呦”。像是调笑,轻飘飘的一句,只要将她的思绪扯到九霄云外。
她不语,薛晗也只当她没听清,便轻易的放过她,她也把自己轻轻搪塞过去,不再产生无意义的思绪,只是抚平衣裙叠起时产生的直直褶皱,随薛晗步入那个充满绿意的院子。
那天是她第一次近距去看张秉怀,阳光洒在院里 ,被墙划作四四方方的一块,他就斜坐在那道直直划分明暗中间的长椅上逗着孩子。五官隐在了暗处,只看到端方的下巴,宽肩撑着浆的有些硬的长衫,他拨弄着拨浪鼓,引得一旁沐在阳光下的孩童咯咯的笑。张秉怀看到薛晗身后的她,站起身来,她一时不知道如何问好,只能点头问:
“张先生。”
那个高大的身影一怔,随即像是被呛住,一时间咳得不停。她也不知道说错了什么,只能悻悻的站着。直到后来晚饭时,薛晗才把这件事当成笑话给她听:
“张秉怀怕是第一次被叫先生吧,他是没读过书的,字都认不得几个。”
张秉怀还在廊道上倚着墙吸烟,变相的纵容了薛晗的明目张胆,而她就一个一个的盛着米饭。她没怎么听薛晗背后不着调的戏谑,只是望着那个高高的影。没有许多高的人的通病,歪扭且干瘦,像风吹倒了苇杆。他总是她想起端正且笔直的城墙,即使她遥遥的站在人群中,都能看到隐在满目红绿中一抹灰色。
她似乎寻到了新寄托,这让她有些得意的快感,大约是宣泄,旨要将那被迫盲婚哑嫁的爱意和混乱的命运一并拿来出气。
她望着他,只因为他不是盛家的少爷,她舅父母的选择。但她也明白,这并不能改变什么,她只能敛下双眼,连带着情感一同沉默在时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