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马车壁上,生涩地写着,一笔一划,是个喜字。
她怔怔地望着那个字,一时不能反应。
吴喜,那个瘦弱书生的样子,在眼前晃着。志在必得的笑容,凝神筹谋的模样……
“他也……”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杨徽不敢看她的眼,迅速地点了点头。
“还有,对么?”她紧紧盯着他。
“不问。”他很快地写道,十分潦草。
她伸手将那喜字慢慢擦去,“好,我不问。”
她靠在车壁上,许久才出声,“你这些日子……”
“无事。过去了。回去。”他写着。
马车停下,朱雀航,此刻灯俱灭,只余月光星火,粼粼水波。
那艘小小的盐船,依旧停在那里,船头有人擎着烛火在看书。
杨徽扶着她上船,她走到那人的身后,坐在他身旁,“我如何能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
陶弘景眼皮都没转过来,“问得有意思……”其实他脸上没有半分有意思的模样,“你本是这里的,如何走得了?不,你是可以离开,但兜兜转转,总还是要回来。”
她有些怔怔,他说话的样子,那里似是一个孩童。
他忽然扭头盯着她,“你现在想离开?要走就快些,我还要念书。”说罢起身,将那船篙取了,走向船尾再不理她。
杨徽何时坐到了她的身旁,她将怀里的绮石取出,递给他,“找个最好的大夫,你会好起来。还有,照顾好你的娘亲。”
他将绮石接过,仔细收好。
一旁有渔船慢悠悠驶过,船尾处两个老翁对着一炉火光,一壶酒。
“想那琅琊王氏,文才相继,仕宦显达……始兴郡公王导,更是文贯九功内齐八政。可他又怎会想到,他的五世孙王景文,一朝竟被天子赐了毒酒……”
“这毒酒跟着诏书一起送去,你猜那诏书上写了什么?
朕不谓卿有罪,然吾不能独死,请子先之。与卿周旋,欲全卿门户,故有此处分。
据说那王景和正与客下棋,将那诏书看了收在一旁,待那棋局罢了,收拾了棋子,研墨写了答谢赠诏。方才举杯对客言道,惜此酒不可相劝,遂从容饮酒而亡……”
船行远,那两位老翁的声音亦淡远了去,河面不复兴澜。
她瑟缩了一下,将身子尽量蜷着,怎的这么冷……杨徽小心碰了碰她的额头,在船板上蘸水写道:“睡。有我。”
她点头,靠着挑着明角灯的竹竿,昏昏闭上眼。
一时眼前尽是琥珀色的酒汁,冷冷漾漾,挥散不去。
……
贯城,玄武之左,钟山之阴。贯,法天之贯索。星七宿,如贯珠环而成象。法司之天牢,桐拂从前常听那太平门外,因在京城之北,刑主阴肃,京师中最为惨怖之处。
入来不知已有多少时日,她却并不觉得。
她只是悔,早该寻了陶弘景的盐船,远远避开。那些种种,自书上看着是一般,听说书人扺掌而谈亦是一般,又何苦身临其间,将那心神在滚油上走一遭……
如今那种种,早溶入丝丝发肤、日日呼吸之间。无需刻意想起,那痛楚被撕扯着,无处遁形。好在这屋子虽狭小局促,却也清寂幽闭,无论她神伤亦或流泪,无人会看见,也无人过问。
每日两回,会有人送来吃食,虽粗粝,总算是干净能入口。来的狱卒并不与她交谈,放下就走,过一会儿再来取。她多少会吃一些,若一点都不吃,第二日就会有司狱官入来查看。她不喜被人打扰,所以即使没什么胃口,总会吃些。
今日送来的汤很冷,味道也有些古怪,她没有多想,一口气喝了小半。很快头重脚轻,身上发冷,将榻上唯一的棉衾裹着,仍是挡不住寒意。
昏沉中有人入来,替她搭脉,擦去她额上的汗。
她听见狱卒的声音,“医官……她如何了……”
“需施针……外头稍候……”
听见这一句,她猛地睁开眼,他的面庞近在咫尺,手边是药箱和一排银针。
“你在汤里放了什么……”她哑着嗓子,想要起身,头晕得厉害。
金幼孜忙将她扶了,压低声音,“我这不……也是没更好的法子,大明律,只有病了的……才能允惠民局医官入来查看……”
他替她斟了热茶,“可有受委屈?这里头的,该是都打点了……”
她摇头。
“那日常宁公主受惊,陛下震怒,凡是在场的,大多被关押。众人都见你穿着素纱衣自水中出来,所以将你也一并……”
“我是穿了。”她忽然道。
金幼孜一愣,急道:“胡说什么,你怎可认了?”
“不在江上,在华林园,建康宫。”她神情瞬时空空茫茫。
“可是同样的?”
“不甚相同,不过,该是同种纱质。”她看着很乏,想倒下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