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听见鸟鸣,眼中映入烛火光晕,分辨不清昼夜。窗前站的宫女欣喜地说:“六娘醒了!”然后一连串的“六娘醒了”次第传出。
萧皇后走进来,我想起来,但她连声吩咐:“躺着、躺着。”
“好了,”她说,“醒了就好了,真叫人吓一跳,你怀着身孕,还这样不小心。”
我呆住。身孕?
萧皇后端详我的神态,忍不住笑出来,“还不知道?真个糊涂。”
我明白过来,是那一次。
那么,有两个多月了。手不由自主地按在小腹上,平平坦坦的,可是那里,竟已有了一个小生命。静默间,心底仿佛溢开了一条缝隙,甜蜜的幸福悄悄地涌出来,铺满了整个心底。
“至尊呢?”我埋下头,低声问。
“至尊晕过去,你也晕过去,那时真是一团乱,好在都是虚惊一场。御医说,至尊这样发作出来,反倒好得快些,只是他现在还起不来床,不然早来看你。”
“嗯,那么我——”我撑起来,想说,我去看她。
“你急什么?你还虚着,至尊这会睡了,明日再去不迟。”
我继续起身,萧皇后看出我的坚持,只好让宫女上来替我穿戴。
此时,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渴望见到他。在我得知这样一个消息的时候,如果不是和他分享,那有多扫兴——简直像听相声漏过最后一个包袱。甚至连到他寝殿那么短短的一段路,都让我焦急。
杨广睡得很浅,我在他床边坐下来,他感应似的睁开眼睛。
我双手捧住他的一只手,贴着自己的面颊,微笑看他。
他也含笑看我。
我们都不说话,时间就在静谧中悄悄流转。期间,大概有人进来过,探头望了一望,立刻就退出。
过去几个月发生的种种,仿佛就在这凝视当中,烟消云散。
这是个很乖的宝宝,传说中怀孕早期的恶心、呕吐、乏力,在我身上统统都没有。宝宝让我,不,是我们,感受到的除了快乐,还是快乐。
杨广这时候已经有了两儿一女,都是萧皇后所生,但他对我腹中的宝宝,还是感觉兴奋不已。
有时候我们议论。
“给我再生一个儿子。”他说。
“才不,”我说,“女儿。”
他笑,“连这都要和我作对。一定是儿子、儿子。”
“女儿、女儿!”我说,“我喜欢女儿。”
“好好好……女儿。”他顺从。
如今他处处都纵容我,比以前变本加厉。他时常问,你想要什么,或者指着这个那个说,很适合你。总觉得,他像在补偿什么。
其实我也一样,夜夜都枕着他的臂膀入眠,某天他不在,便觉得空落落,辗转难宁。有时候半夜里惊醒,手总要摸一摸,确定他在我身边,才能安心地睡去。我仍和他斗嘴,但其实不再违拗他的意思。我也在补偿,过去的几个月里,我们之间的那道裂痕。
初春来临,我已能感觉到宝宝在腹中游动,像一条顽皮的鱼儿,从这里到那里,时不时轻轻触碰。皆因这个适时而来的孩子,我们的和好显得那么自然而然。和好之后,我们很有默契地避而不谈仁寿宫变当日发生的种种,就如同小心翼翼地避开一个雷区。
我们现在相处快乐,看上去也许比以前更和美,但我知道,其实我心里仍藏着一道未曾完全愈合的裂纹,只是我精心地将它掩起来。恐怕,杨广心里也是同样。
地雷也许随时会炸,但是没人踩的话,也许到世界末日也不会炸。
因为我的怀孕,册封的事也提上日程来。不过杨广的意思,还是等我生下了孩子之后,再行册封不迟。我知道,他是怕典仪繁杂,会让我吃力。
“至尊,有没有想过给六娘什么封号?”萧皇后当着我的面问杨广。
这么,本朝目前没有嫔妃的规制,要封大约也只有贵人了。
陈贵人。
听着还真是别扭。
杨广大概也觉着不好听,有天看他在纸上随手写什么,凑过去看。第一列写:“贵、淑、德”,第二列写:“顺仪、顺容、顺华、修仪、修容、修华”,还没写完。
这个我熟,顺口念:“充仪、充容、充华。”
杨广冲我笑一下,挥笔写下来。
“你喜欢哪个?”
我想了想,指一下“淑”字。
杨广斜过眼睛看我,一副另有所指的笑模样。
我忽然想起从前说过:“从来就没有贤良淑德”的话,顿时飞红了脸。当下挺着肚子,张牙舞爪地冲过去。杨广当然不敢正面相缨,闪身搂住我。
他的气息喷在我的发丝间,湿润而温暖。
窗外皆是深深浅浅的绿,梢头绽开红的白的粉的紫的黄的花,如一支沾了水彩的笔随性地挥过,点点滴滴。风过处,枝叶晃动,黑黄的鸟儿羽毛一闪而过,婉转的啼鸣悠悠飘来。
春已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