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应该去问他……”
“我在他面前不止一次提到你,起先他不答,后来他说——”
她停顿很久,大约等着我开口追问。可是我其实什么也不想听到。
她叹口气,“他说,你是后宫之主,她是后宫之人,当然由你处置,怎么倒来问我?”
早有准备,心口还是不争气地痛一下。
当然该是这样的话。从前我对他的趣味,大约只是因为禁忌,得不到的总是好的。如今不同,我在他眼里已不再新鲜,他也已不需要再装,他尽可以剥掉原来的皮,去做他**裸的隋炀帝。他随便想要哪一个女人,陈琼,或者任何别的,都可以招之即来。
我算什么?
“那么,”我淡淡地笑着,“妾任由皇后处置。”
“六娘,你不要这样说!”萧妃急切的,“他是口是心非——”大概觉得这样说至尊不妥,她停了一停。
“为什么你不明白?你在和他怄什么气?”
怄气?怎会。是死心。
我沉默良久,站起来,深深施礼。
萧妃扶住我,“六娘,你要说什么,尽管直说好了。”
我不想兜什么圈子,“既然至尊有意令皇后处置妾,妾想求皇后一事。”
“你说。”她道,“说吧。”
“妾想出宫。”
萧妃吃惊,“为什么?”
“妾早有此意,只是从前……身不由己。如今,只怕妾已经是至尊眼里一个厌烦之人,也好。求皇后成全妾的多年心愿。”
“厌烦之人?”萧妃若有所思,忽然轻笑,笑里几许心酸,“你以为,你是他心里厌烦之人?”
“你可知道,他夜里睡不着,出来走。走到这里门口又回去。时常如此。”她说。
我错愕至极。
“有一次我跟在他后面,看他站在门口,向里面望许久,如泥塑木人。我唤他,唤四五声,他才听到。我问他,他只是叹一口气。”
我说不出话来。
“他睡梦里喊你的名字,惊醒过来便不肯再睡……六娘,你怎会是他厌烦之人?”
我捂住眼睛,怎么会是这样?
“我不懂。你们有什么话不能说开?”
怎么说开?那一记耳光,那个同心结,他和陈琼的那一夜……都清清楚楚地在眼前。那样不堪。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我瞠视她。
萧妃凉凉地笑,“我早已说过,六娘,我没有你的福气。”
她站起来,“你好好地想一想。毕竟你们俩在一起也这么多年,彼此都明白,或者有什么误会,说开了也就好了。”
我跟着她站起来。
送她到门口,我唤她:“娘娘。”
她回头。
我问:“庶人杨勇和阿云,如今怎样?”
萧妃怔愣了一会儿,低声道:“先帝赐庶人杨勇自尽,阿云执意相随,服毒……”
我想那一瞬间,我的脸上一定毫无血色,因为我的整个身体都好似被抽空了,又注了冰水进去,冰冷冰冷的,冻凝。
我无法动,无法言语。
萧妃看我良久,轻叹一声,转身走了。
门未合,视线里,宫女们簇拥她走出去。有风,院中晒晾的白纸如巨大的蝴蝶的翅膀,开了合,合了开。
先帝赐庶人杨勇自尽,阿云执意相随,服毒。
就是这样的一句话,仿佛那漫天漫地的白“扑啦啦”一下卷了过来,一时窒息。
我最后的一丝侥幸,就这样彻底地磨灭。
我不能告诉萧妃,刚才她的一番话,挑起了我心中多少的波澜。原来终究是未尝完全死心,我爱了那么多年,放弃了一切原则去爱,我只希望他和历史有点点的不同,我只希望这非全然的奢望。十多年的情怀就这样付诸流水,我如何甘心?所以只消一个火星,就可以死灰复燃。
可是到底,还是灭了。
我绞了纸钱,在院子里焚。
陈琼过来问我给谁的,我答说:“一个朋友。”
她没有再问,也许她猜到了。
看着那些纸片在铜盆里慢慢地变成黑色的灰烬,切肤之痛升起来。我受过的教育,让我从来都不相信,死去的人会因为这些灰烬而快乐,但我已没有别的办法排遣。
阿云去了哪里?若如穿越的守则,也许她会回去。
我希望是那样,她尽可以重新开始。但那也许,未必是她自己的愿望。
或者上天更善良一些,让杨勇与她一道回去,那么他们也许会得到真正的幸福。
全都是也许。
对我而言,这世上已无阿云。她如后宫的一场梦幻,华丽地登场,凄美地退场。
杨勇死后,追封房陵王。
这已是八月,我们回到大兴之后的事了。
听说杨广为他大做法事超度。这是当然的,否则,恐怕他会做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