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来。想起来,那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自他为相,日日坐在朝堂前那槐树底下听事,树都靠得歪了,至尊还特为命人不许砍去,好叫众人都看见他如何勤勉。如今那树都还在,人倒要没了,这是如何说起呢?”
她轻声饮泣,不像假装的。
说高颎不好的是她,说他好的也是她,只怕她自己都不甚明白。
杨坚不语,又是长长的一声叹息。
深秋来临时,高颎案终结。杨坚到底不忍杀他,只贬为庶民。这结果大约比高颎自己的意料好得多,听说他一派欣慰。
但太子营的旗终算是倒下了,太子属官和亲信朝臣或死或贬或斥,一片零落。
年末杨广回来大兴,却并未如往时一般过了年立刻就返回江南,因为突厥步迦可汗犯境,杨广与杨谅各率一军北上,左右夹击。
步迦可汗已是强弩之末,这一战有惊无险地胜了。
隋所扶持的启民可汗死心塌地,上书尊杨坚为“圣人可汗”。
我很关注这些事,在心里暗暗计算大军归来的日子。但是我又很怕见到他,要装作若无其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杨广不在的时候,萧王妃时常进宫来,带着她的女儿静言。小姑娘才七岁,和两个哥哥一样团团脸儿,说话声音糯糯的,可爱至极。
静言很喜欢我,常常缠着我,要我领着她去荡秋千,我折柳枝给她编花环,带在头上,活似油画中的小天使。
心里软软的,忽然很想有个孩子。但这是奢望,现下是,也许很多年都是。我叹口气。
“六娘,不可以叹气。”静言坐在秋千上一本正经地劝告,“叹气会生皱纹的哦。”
我忍不住笑,真想掐她的脸蛋,想想她的身份,又将手放下来。“真是,你怎么连这些都知道?”
“阿娘说的。”静言摇晃着脑袋,“阿娘说,她的皱纹都是叹气叹出来的。”
我心中一动,“你阿娘平常不快活吗?”
“没有啊,只是她老爱叹气。”
那就是,她不快活。
“六娘!六娘!你在发什么呆?帮我推呀。”
我回过神,俯身笑道:“该回去了。你老这么跟着我到处乱跑,你阿娘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静言生了长长的睫毛,像蝴蝶须子一样掩着娃娃似的大眼睛。她纳闷地瞅瞅我,“那怎么会?阿娘老跟我说,六娘你又好看,又懂事,我跟你玩,她很高兴。”
我怔愣,然后叹息。
天热起来,杨坚夫妇如往年一样前往仁寿宫避暑。仁寿宫内古木参天,遮云蔽日,别有一番清静。
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太过阴寒。走在任何东西,都会冷不丁感觉一股风自那些殿堂的深处吹来。
走到书房门口,郭兰守在台阶下,满脸紧张。看见我就过来拦住,一边使劲摆手。
听见屋里有摔杯子的声音,“咣当”好大声。还有妇人抽泣的声音,肯定是独孤皇后。
他们在吵架?居然。连尉迟的那一次,他们也没有正面地吵起来。
“……又不是不知道睍地伐的性子!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你要这样治他,他哪里还有命在?!”
独孤皇后的声音都变形了,尖锐得刺过房门传出来。
发生了什么事?我茫然地看郭兰。她摇摇头,不敢作声。
“白纸黑字在这里!我若不治他,国法还有什么用?”又一只倒霉的杯子碎了。
“我管不了那么多!”独孤皇后大哭着,像个普通的泼妇,“我告诉你!如果要睍地伐死,先来杀死我!”
“是你几次三番劝我废他!”
“废是另外一回事。他也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我不能让他死!”
“伽罗——”杨坚无可奈何地喊了一声,话音低下去。
独孤皇后的声音也低下去,只剩下隐约的抽泣。
静默更让人惴惴不安,偶尔一只鸟雀在枝头“叽”地叫一声,能让人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
我和郭兰面面相觑地站着。我心里未尝没有猜到几分,但我不敢想下去。
如果杨勇真的死了,那么云昭训,还有他们的儿女们……我忽然无比地恐惧。
冷不防杨坚的声音又高起来:“这不是第一封奏报了!难道你要看着他来杀掉我才算甘心吗?”
又是惊心动魄的瓷器破碎的声音,接连不断的好几声,大约,该碎的这回也该全碎完了。
然后,突然的静默。
过很久,门猛地被拉开,杨坚大步从里面出来,脸色很难看,青筋毕现。
郭兰和我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独孤皇后坐在榻上,压抑着哭泣,不断地抽噎。
我们不敢动,也不敢说什么。过好一会儿,郭兰走过去,劝一句:“皇后,别哭了,伤身子。”
“伤身?”独孤皇后凄凉地笑,“心都碎掉了,伤身又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