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因为身体还未曾康复,我的睡眠总是很浅,晚上会做很多梦。我人生里遇到的许多人,都会在梦中出现,甚至还有我久已忘怀的那些哥哥们。当然,还有他。
每每惊醒,午夜空气清凉,我任思绪放纵。
只有此刻可以。是的,只有此刻,因为他不在眼前。
静月的一缕幽光透窗而入,我在七年的时光中游走。那个夜晚的初遇,他轮廓磊落的身影是否已注定填充我的视线?然而,他说:“我叫杨广。”这四个字又早早地判定了故事的结局。当时间沉淀,我还是一个人,仰躺在大理寺的牢房中。
我何尝没有努力地试过?我从未用尽那么多力气去忘怀一个人,我以为自己可以做到,我要自己不去想他,我不断地告诉自己那是一条不归路,甚至,我试着改变自己,去做这个时代的女人,做杨俊温顺的侍妾。
然而这一切的努力,到头来都是那样不堪一击。
他唇间轻柔的触觉仿佛依旧留在发梢,在肌肤血脉,在肺腑最深处。那样轻轻的触碰,就已经粉碎了我全身力气构筑的堤防。
可是,我要怎么去面对?历史不会欺骗我,我不敢妄想能够改变。我要怎么样才能有勇气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绝境?他会变成可怕的隋炀帝,历史上最著名的昏君,骄淫奢侈,昏庸暴虐。我将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一步地毁灭他的帝国,毁灭他自己。
我不能,真的不能。
我翻一个身,手里下意识地抓紧了被子一角,什么都不要紧,我只想抓着什么。心口很痛,但眼里没有泪。
我没有那般豁出去的勇气,所以,只能在如这样的静夜里,放纵一回思绪。
那点点的回忆,如春日的落花,在风中盘旋,迎向阳光绽放最后的美丽。而后无声无息地飘落,坠入尘埃,万劫不复。
早晨,狱卒来带我过堂。
很久没有走出过牢房,外面很亮,一瞬间,我无法睁开眼睛,只得停下脚步。
狱卒耐心地等待我,没有催促,看来事情真的已经有转机。
上得堂去,发现格局也有了变化,大理寺卿坐在一侧,正中的人换作一个中年男子,三绺美髯,气宇轩昂。
我依礼拜见,跪于堂下。
正中的男人道:“秦王妃崔氏已经供认不讳,瓜中的毒乃她支使人所下,与陈氏无关。陈氏无罪,当堂释放。”
这么简单?我怔愣,抬起头来。那人冲我微微地一颔首,别无其他表示。
走出大堂时,听见那人正与大理寺卿交谈,语气淡定,别有一股傲慢。我问狱卒:“那是谁?”
狱卒回答:“杨仆射。”
我轻轻地“啊”了一声,原来是杨素,怪不得。
秦王府已经得知消息,派了车在大理寺门外接我。
“六娘受委屈了。”云娘跟了来,看见我就落泪。
我向她点一点头,笑笑。由死到生,我也算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身上的伤口都还未曾完全愈合。很奇怪,我心里十分平静,只是有说不出的倦意。上了车,便靠在云娘的肩头,合上眼睛。云娘以为我要睡了,用手轻轻地拍着,像哄一个小孩子,合着马车的轻微颠簸,有种舒适的节律。
我心里空荡荡的,就恍若七年之前离开建康,浑然不知自己的未来在何方。
杨俊病骨支离,连床也起不来,要侍女在背后撑着方能坐起。他看见我进来,便张开双臂,手也是颤抖的。
“阿婤!阿婤!……”
我走过去,抱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肩头。
到此刻,也说不上谁是谁的依靠,我们彼此支撑着。
杨俊虽然捡回了一条性命,但是元气大伤。我再三追问太医,他几时能够好转,他们全都含糊其辞,我心里明白,只得叹息着不再问起。
杨坚因这件丑闻暴怒不已,进而归罪到杨俊的纵奢。杨俊醒来后不久,杨坚颁下旨意,罢免了杨俊的并州总管,以及其他一切的官职,杨俊现在只是一个皇子。
杨俊因为父亲的震怒而惶恐不已,他本来就性情柔弱,这下病情更加重,他常常地从睡梦中惊叫着醒来,满头都是冷汗。
“阿婤!阿婤……”
我将手给他,他痉挛地抓住,一直到睡着也不肯放,掌心里全都是汗。我用手巾替他擦汗,一遍又一遍。他消瘦得可怖,两颊深深地凹陷,那个如工笔画般的清雅男人已然远去。
然而,他毕竟还活着,是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白天,我陪着他说话,坐在他的身边,什么都说,他微笑地听着,仿佛任何事他都感兴趣。我几乎寸步不离,偶尔我离开一会儿,他都会变得焦虑不安,直到我回来,才长吁一口气。
我现在真的像他的妻了。
出狱之后我再没有见过一娘。杨坚下旨,革掉了她的封号,她被送回娘家,不久,被赐死。
我其实很想再见她一面,我忘不了冬梅林中的初遇,她是那样爽直可爱。要有多恨,她才会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