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禅微微点头道:“阿弥陀佛,施主悟了。”
陆翊平在一旁沉默着听了半晌,此时也叹道:“小寒说得对,这高山是相,琴曲也是相。但禅师方才所弹的,并非虚相,而是实相,乃是随缘聚散、缘起性空的实相。”
竹禅道:“施主过誉了。诚如施主所言,琴曲也是相,高山也是相。所谓空,不是虚无缥缈、空无一物,而是看到万事万物无非是因缘际会、暂时依存,终究是要随缘而去的,这便是‘般若实相’。这曲中的每一个音,就好比是山中的每一朵花、每一棵树,有来就有去,有聚就有散,有生就有死,从‘空’中来,到‘空’中去。”
雨菡心中一动,问道:“禅师,人的生命是否也如同这琴曲一样,从‘空’中来,到‘空’中去?”
竹禅道:“施主你看,这青山之中,有一万棵树木,每一棵树上,又有一万片叶子。百年以前,这些树木都是一粒粒小小的种子,它们随风飘荡,因缘际会落在这山中,长成了参天大树。百年之后,它们终归要化作尘土,又随风而逝。世间万事万物,莫不是如此,皆由一粒粒小小的因子随缘组成、随缘消散,何曾真的有过一棵树、一座山、一个人?它们来时是空,在时是空,去时也是空。”
竹禅的一席话,如同当头棒喝、醍醐灌顶,雨菡想到自己未来的死亡,不禁含泪道:“不瞒禅师说,小女子身中奇毒,就快死了。您说死后也是‘空’,我到底还是害怕。我反而希望人死后有另一个世界,要是什么也没有,就该绝望了。”
陆翊平听到雨菡如此直抒胸臆地诉说自己的恐惧。忽然觉得胸口钻心的疼。却看竹禅弯腰从地上拾起一片落叶,淡然道:“施主,你看这篇落叶,它已经死了。但它落在这土地上,终究会化作一片土。来年春天,不知哪一只鸟儿会衔来种子,恰好落在这里,那种子会生根发芽,又长成一棵树。那片落叶虽然早已不在了,但它却化作了新生命的一部分。万事万物。生生不息,这便是轮回之道啊!”
雨菡怔怔地看着竹禅。是啊!死亡并不是终点,而是另一段新旅程的。她第一次如此接近宇宙和生命的真理。这真理,是佛陀坐在菩提树下苦思了七天七夜之后,抬头仰望星空所证得的“无上正等正觉”。生和死一样,都是一片茫茫的浮沉海洋,是漫长的无边的漂泊和等待。等待着抵达彼岸的那一天。在她心中也有一颗小小的启明星,她仿佛看到了出口的微光,看到了默默青山屹立不动的形体。
竹禅看雨菡似有所悟,便起身让开,道:“施主可会鼓琴?何不坐下一试?”
雨菡摇摇头说:“我不会弹。”
竹禅问:“方才贫僧所弹曲目,施主还记得吗?”
雨菡又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竹禅又问:“施主从哪里来。到何处去?”
雨菡道:“无所从来,亦无所去。”
竹禅微笑道:“施主可以坐下弹琴了。”
雨菡走到案边盘膝坐下,她用手轻轻抚摸眼前的那一把枯木制成的古琴。它也是一个逝去的生命,却生发出了无数的音符、感思,这就是它的重生。
柔荑指尖在弦上轻按慢拨,音符随风消逝,却在遥远的彼岸等待着重逢。缘分会将它们重新组合在一起。连缀成一支最动听的乐曲。
她无所思、无所忆、无所惧,死亡不过是一次涅槃。她将由此获得新生。
只是,在遥远的来生,有谁在等待着与她相遇?
雨菡空空的眼神落在婆娑的树影上,落在那些模糊的身影上,仿佛一切都远去了。当她的眼光与陆翊平相遇时,一切似乎又变得清晰起来。
他正深深地看着她,眼神之中满是难以割舍的眷恋,他沉沉的声音似乎在她耳畔回响:“小寒,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获得解脱,从来没有……”
雨菡指尖忽然一乱,琴声戛然而止。
陆翊平心痛地看着雨菡。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灵魂似乎随着琴音飘远了,只差那么一点点,她就要悟了,他却始终舍不得她走。
风飒飒响彻空山,两人仿佛隔着很远的时光遥遥对视着,仿佛千年的试炼也只换得了这一刻的凝视。
竹禅叹了一声,道:“施主今日所悟、所不悟,皆是造化。贫僧看施主颇具慧根,到底是尘缘未尽,如此,便留在这婆娑世界中再好好走一回吧!”说罢,他便拂袖而去。
雨菡唤道:“禅师,您的琴!”
竹禅头也不回地说:“此琴无名无用,便赠予施主了!”
雨菡怔怔地看着竹禅的身影消失在空林之中。陆翊平走上来,轻轻拉起雨菡的手,柔声唤道:“小寒……”
雨菡苦笑道:“你这个人,自己执迷不悟也就罢了,还偏不让我悟。”
陆翊平深深地看着她,柔声道:“小寒,那禅师是个世外高人。他说我们尘缘未尽,便是未尽。”
陆翊平把雨菡扶到亭中坐下,山下景致一览无余。远远的村郭,三三两两的水田,这里便是可爱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