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林之中,一脉山涧淙淙流淌着,头上不时传来啾啾鸟鸣声。
雨菡坐在涧水边一块大石头上,从怀里掏出丝帕轻轻地将额头上沁出的汗珠擦干。她看那山涧水清澈见底,透着一股清冽的凉意,便想用那水洗一把脸。陆翊平见状,连忙走过来扶着她,踩着嶙峋的怪石,来到山涧之中。
雨菡弯腰下去,掬了一捧溪水拍在脸上,她直起身来,看着那溪水自幽寂的山间奔向充满了烟火气的人间,不禁叹了一口气。如若泉水有心,便知道出了这山,从此便有了烦恼。
那次崩溃的发泄之后,陆翊平不得不接受了现实。他知道,他很快就会失去她了。他只想陪她走完最后的路。这一天天气晴好,雨菡突然说想登山,陆翊平虽然心疼她身子弱,却也不人心拂她的意,只好陪着她出来。
她说要一定要登苏州最高的山,他们便乘了半日的马车,专程来寻访这“吴中第一峰”的穹窿山。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好像一个精灵一般,山中清凉的空气、悠扬的鸟鸣声包围着她,仿佛从来没有沾染过世俗的气息,从来也没有烦恼。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仿佛要记录下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帧有关她的画面,他的后半生,只能依靠这些记忆活下去,所以他要把她记得很牢很牢才行。
雨菡注意到陆翊平的目光,她对着他淡淡一笑,说:“我歇息好了,继续往上走吧!”陆翊平担心地说:“小寒,你觉得身子怎么样?切勿太过勉强了!”雨菡笑着说:“我没事。难得来一趟,我也想学王维的样子,要‘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看见她露出久违的笑容,陆翊平压抑的心情也稍稍得到了释放。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一路往上攀登。雨菡像一只刚出笼的小鸟一样,很快甩开了他的手,自己一个人冲在前面。
杨全安和景幻跟在后面看到这一幕,均是又心酸又欣慰。
行至一处,山径两侧均是翠绿的竹林。风吹竹叶,带来了淡淡的清香。雨菡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手在那光滑的竹竿上摩挲。忽然,她发现一些竹竿上刻着深深浅浅的文字。仔细一看,全是不认识的字。
“幻儿,你来看。”雨菡轻声唤道。“这好像是琴谱吧?”
景幻走过来,仔细看那竹竿上刻的文字,道:“确是琴谱!不知是什么人竟然将琴谱刻在竹子上?”
雨菡道:“我看不懂这琴谱,幻儿你看看这是什么曲子?”
景幻心中默读着那琴谱,手指暗暗拨弄。似乎是在弹一把无形的琴。半晌,她叹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曲子,从来未曾见过。不过,这……这是极好的曲子啊!”
两人正在纳罕,忽听得一阵悠远的琴声自前方的深林之中传来。空灵飘渺,似乎了无牵挂;忽又一转徵音。仿佛充满了造物悲情。雨菡被那琴音吸引住,不发一语,便抬脚循声而去。
脚下已经没有路了。丛生的荆棘勾住了雨菡的衣裙,她却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一直朝着那琴音传来的方向走去。走了大约一刻钟,眼前突然豁然开朗。原来这是山中一片平地,正好可以遥望山下风景。
临崖处。有一座简陋的山亭。亭中,一位身穿白色粗布衲衣的禅僧正在低头抚琴。那琴声之中。似乎蕴藏着很深的禅意,雨菡静静听着,想从那曲子中悟出什么来,却什么也听不出来。只觉得声声琴音似乎都在拨动自己的心弦,那琴音仿佛从自己灵魂之中最幽微的地方传来。
陆翊平他们赶了上来。看到雨菡呆呆站在那听琴,众人相视一眼。陆翊平不知为何,突然又是心中一痛。
那僧人一曲奏罢,抬起头来看着他们,微微一笑。雨菡走上前去,施了一礼,道:“小女子江宁府蒋雨菡,今日登山得闻禅师一曲,真是三生有幸。 敢问禅师,此曲可有曲名?”
那僧人微笑道:“阿弥陀佛,施主多礼了。贫僧乃是山下云济寺的僧人,法号竹禅,闲来鼓鼓琴,此曲并无曲名。”
雨菡又问:“山下竹林中那些琴谱,都是禅师所刻吗?”
竹禅道:“正是。那些曲子无非一时念起,随手刻上的,让施主见笑了。”
雨菡道:“方才听禅师曲中似有禅意,可惜小女子修为太浅,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还望高僧点化。”
竹禅笑道:“此曲随心而起,却并无深意。”
雨菡道:“我初听此曲时,只觉得平淡如水、悠然似云,似有缘起性空之意;后又闻松风萧萧,空山瑟瑟,仿佛蕴含着对有情众生的忧怀之情。不知是否听错了?”
竹禅闻言,起身双手合十道:“女施主竟是知音。方才贫僧听闻山中万木萧萧,执着于那松风、空山的虚相,又思之世间聚散离合,一时动了感伤心念,竟被女施主听了出来。”
雨菡摇摇头说:“禅师这话,我却听不明白了,琴曲所弹的不就是相吗?高山是相,流水也是相,这琴音也是相。我知道佛门禅宗所求的就是一个‘空’,却不知这琴曲离开了‘相’,还弹什么?禅师要弹出个‘空’字来,不如就不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