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节目吧!你注意到那个报幕员的朗诵没有,凡是应该读翘舌音的字,舌头都没卷起来,发音都不准确。”
我根本就听不出翘舌音和非翘音的区别,而且对她在这样的时候说到这样的事情有些错愕,于是说:“你怎么这么在意别人说话的发音呢?”
她说:“我爸爸对我说,人的一生其实很短暂,芸芸众生,茫茫人海,一个人要想有一番作为,就必须扬长避短,心系一处。于是让我想到,我的长处其实不在数理化,这些东西你们男生只要一个冲刺就把我给落下了,我真正的长处在于我得天独厚的嗓音,所以我就特别注意纠正自己不准确的发音,自然对别人的朗读也就在意起来。”
她的话让我想起了周文龙让她试播稿子的事,说:“周文龙说要让你去给他们当广播员,有消息了吗?”
她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我心里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忧虑,问:“你不是希望去北京上大学吗?”。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妈是内控****,我爸现在又是这个样子,谁知道我将来会遇到什么情况呢?”
她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从来就没想到过,,她父亲母亲的问题可能这样严重地影响到她对自己人生的思考,也从来就没有想到过,当我仍然浮萍一样地在时代的潮流中随波逐流的时候,她已经对自己的人生有了这么深远的焦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半晌,她突然问:“你刚才向闻梅问起的那个人,是谁?”
我心不在焉地说:“谷易容。她也被抓起来了。”
她没有说什么话,只是撇了撇嘴,脸上有一种不屑的表情。
汽车一开出云龙区,就已经告别了城市的喧嚣,行驶在通往金鳞湾的沿江公路上,车的右边是云龙山树影绰绰的悬崖峭壁,左边是波浪滔滔的嘉陵江,冬日的江水漫过一片鹅卵石铺成的浅滩,河面上跳跃着一片银色的月光。
金鳞湾到了,我们下车后一起走回家去,来到化龙桥上的时候,我问:“你明天到学校去吗?”
她说:“我以后能不能去都说不定了。”
我很奇怪,问:“为什么?”
她没有说话,却把我领到一根灯柱的阴影里,压低声音对我说:“我爸爸不仅仅是被抓了,而且被他们游街了。”
我脑海中浮出了上午在化龙桥上看到她父亲时的情形,便也没感到惊奇,但也没有主动地承认,只是说:“那又怎么样呢?”
“一游街,同学们都会知道了,他们会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我呢?”
想起葛利江说的“只怕是时空一变,是非黑白全都易位”的话,我说:“现在形势乱糟糟的,孰是孰非也不一定就那样地一成不变,况且你也不能总不到学校去吧,以后不还得上学吗?”
她好长时间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去。
一片寂静中,码头工人俱乐部里传出来的一嗓川剧生角悲怆的唱腔:
“……
见伤痕,
往事历历涌上心,
受苦人,
肩上压的都是豪绅。
我良莠不辨,
是非含混,
错把亲人当仇人,
……”
很快就到金鳞电影院了,我拿出那本《先驱》递给她。
她接过去后问:“是你说的那本书吗?”
我说:“是。”
她在我面前站下来,一抬头,扬着脸直直地盯着我,说:“大凤是我还是我是大凤?”
我愣了一下说:“大凤是你!”
她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此情此境,竟与那梦里的情形一模一样,让我有几分迷惑起来,恍惚又回到了那个梦里。
我向那小路尽头瞥了一眼,黑暗中有一窗橘黄色的灯光,于是说:“不知道你爸回来了没有?”
“你跟我到我家看看去?”
我摇摇头。
她说:“那就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先回去看一下,要回来了,就出来给你摇一摇手绢。”
她从那条小路进去了,消失在小平房的阴影里。
我看见那堵围墙比上次看见时又往外倾斜了一点,而原先写在墙上的那条“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旧标语已经被覆盖了,写上了一条“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的新标语。
一会儿,我看到小路尽头的黑暗中,一块挥动着的白色手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