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好一阵子,我的情绪堕入了黑暗的深渊,仿佛飞机进入了螺旋状态。这促使我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当前如火如荼的运动中去,以期把我从这种状况摆脱出来。好在这时不管是社会还是学校,各种矛盾和问题都被激发或者制造了出来,风起云涌之际,冬眠着的,被唤醒了,沉淀了的,被搅动了,光荣与梦想,忠诚与背叛,都无不呈现出一种“甚嚣尘上”的状态。新的刺激、新的印象、新的忙碌纷至沓来,于是,那些只属于个人的烦恼和忧愁都如黎明时的晨星,隐没在强大现实的光与热中了。
那时,陵江大学、工业大学等大专学校在运动初期因反对工作组而被宣布为右派的学生要求平反的呼声日益高涨、工厂里因写大字报而被本单位党的组织“记录在案”的干部和工人要求交出黑材料的要求更加强烈,而且他们得到越来越多的群众的支持。东西金鳞路两旁贴满了大字报,街面上几乎每天都有游行,表达着各阶层群众各种各样的不满和诉求。
各工厂和学校都出现了造反和保守两派群众组织,一般来讲,造反一派的群众组织都是群众自发组织的,以反对本单位的当权派为主要特征;而保守的一派群众组织都是由当权派经过党和政府的组织系统建立起来的,以维护本单位的当权派为特征。但是,两派都自称自己是代表着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因为人民日报曾经发表的一篇《做无产阶级革命派还是做资产阶级保皇派》的文章,造反派一般又被称为革命派,保守派又被称为保皇派。两派间的斗争又被称为“革”与“保”的斗争。
群众运动风起云涌,革命洪流滚滚向前。一些曾经的“坏人”在历史上所犯下的罪恶被再一次地清算,一些现实中的“坏人”被以各种各样的标签标志出来。下午放学路过金鳞东路小广场的时候,经常都能看见那个原来用来召开辩论会的木台上,不时地召开着各种不同名目的斗争大会。
如果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那些万花筒般令我们目不暇接,五光十色的变幻,曾经强烈地冲击了原有的世界,在我们那循规蹈矩,平庸呆板的日子里注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新鲜和刺激的话,这时候,便开始有一丝压抑和恐怖的气息透露出来,考验着我们那最初的兴奋和冲动。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金鳞中学召开了卢鹏举批判斗争大会。
中学生红卫兵积极参加了这次大会的准备工作。开会前一天,当我去红卫兵大队部领取大会要用的彩旗时,看到闻梅正在和汤博认真地讨论着什么。
汤博是高一二班的同学,现在是他们班的中学生红卫兵勤务员。我之所以对他有比较深的印象,是因为他是金鳞中学学生中为数不多几个的共青团员之一,在学校举办的一些重大活动中,常常能看到他忙碌的身影。这时,他穿着一件明显偏大的中山服,仿佛并没有感觉到我的到来,一动不动地站在由窗户照进来的阳光中,一脸的庄严肃穆,好象担负了一项无比重大的历史使命。
我将堆放在墙角上的彩旗扎成一捆,正要扛起来的时候,闻梅走了过来,似乎是不经意地提起般对我说:“明天就要召开批判斗争卢鹏举的大会了,邓老师让我再问你一下,你能不能告诉学校那个揭发卢鹏举的同学的名字,由学校出面做她的工作,看她能不能站出来揭发卢鹏举的流氓行为,毕竟这是卢鹏举罪行的一个重要方面……”
她一脸风清云淡的样子,却让我心中电光火石般地一闪,头脑中某两个神经元之间因长期堵塞而一片黑暗的通道,突然似通非通地显示出一片朦胧的光亮,我一时没看清那光亮的后面到底是什么,却突然想起了那天杨南雁给我说的话,于是说:“那天被卢鹏举留下来补课的,除了我们班的女生以外,还有其她班的一些女生,你可以问问她们去嘛。”
她愣了一下,说:“我们班的这位同学尚且不愿意站出来,你以为其她的同学愿意站出来吗?况且,有这个必要吗?”
我听出了她态度里的自相矛盾:既然没有这个必要,那么,你为什么要来问我来呢?但我一时想不明白是她没说清楚呢还是我自己的神经断路了,竟然傻傻地愣在了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谁知她却似笑非笑地咧了一下嘴,说:“不过,不管牵涉其中的是哪一位同学,对这样的事情羞于在大庭广众之中启齿,都在情理之中,但是,学校之所以坚持要把教师队伍中的这条蛀虫挖出来,最终的目的也是为了防止女同学们受到伤害,给我们女生的身心健康和顺利成长创造一个良好的环境。”
她皱着眉头,字斟句酌地说完了上面的话,那认真推敲的样子,倒似乎并不是在想说服我做什么,而是在自我解释什么,我感觉抓住了什么,冲口而出地说:“我的目的和学校的目的并不矛盾。”
她怔了一下,没有再往深里说下去,顺坡下驴地尴尬一笑,说:“我理解你的意思了,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她说完就和汤博一起向门口走去。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我才看清了我心中那一瞬间的光亮后面是什么东西:那天最后留在教室中的三个人中,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