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兴业寺。
兴业寺位于城东,是娄家专为去世的先老爷兴建的佛寺,有僧侣三百人。
平日里娄家之人每遇婚嫁喜事,佛寺便会专程祷告,譬如前些日子,家主娄内干的五十寿辰,兴业寺便连续做了十日的水陆法会,为家主祈福。
不过,每当遇到难题的时候,此地亦是娄内干的静思之地。
佛像之前,香雾缭绕。梵音声中,钟声阵阵。
娄内干双手合十,神情肃穆。也许只有在这个时候,他的心情才会安静下来。并州刺史的任命已经下达了二十五日,在十日的上任期间,他并没有前往晋阳赴任。别人都以为他是在恃宠而骄,只有他自己知道,此番任命步步惊心,一不小心便会被朝争之剑绞的粉身碎骨。
可是,即便如此,他又能怎么办呢?
还有五日,假如再不上任,便只能递上辞呈。前进一步是悬崖,后退一步是深渊。老天啊,难道我娄内干辛辛苦苦等待二十年,等来的只是这个结果吗?
想当初娄家何其之盛,如今已有凋零之势。两个儿子仅有一子幸存,三个女儿亦均已成家立室,成为他家儿妇。
侍中贾璨来到平城后,期间只有一次前往云冈石窟礼佛,余下时间拜访他两次。而那个侄儿张仲瑀,索性全呆在张府之内,只在寿宴前后例行拜访两次。这两个人之所以没有返回洛阳,完全是等待自己的下一步行动。
为帝国牧养战马,为皇家开凿佛窟。在京城迁往洛阳后,娄家以直线的速度陨落。究其原因,不过是当初娄家与太子一脉存在关系。
在太子因为反对迁都被废后,无论是雄才大略的孝文皇帝,还是他的继任者宣武皇帝,都将娄家视为洪水猛兽,却不知他娄家忠于的,只是这个纵横宇内的鲜卑帝国。为什么娄家忠心耿耿,换来的却是如此下场?这叫他如何甘心?
娄昭进来后,安定地站在父亲身后,神情恭敬。整个家族崇信佛陀,相信因果报应,出生时起,父亲给自己的起的小名便是菩萨。
只是不知佛陀是否知道娄家当今的难处,降福于娄家。即便自己小名叫做菩萨,毕竟不是真的菩萨,无法为整个家族提供庇护。寿宴风波之后,他用了十五日到达怀朔。处理完那件事情,仅仅只用了七日便返回平城。
“你回来了?”娄内干跪在蒲团上头也不抬,闭着眼睛问道。
“总归是孩儿无能,没有达到爹爹的期望,还请爹爹责罚!”娄昭看到父亲萧索的背影,鼻子一酸跪了下来。
娄内干声音平静,无悲无喜,仿佛是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情:“这一切都是天意。上天让我们娄家衰落,非人力可以挽回,你也无须自责。”
“爹。孩儿不明白的是,既然您如此看好那个人,为什么不将三姐嫁给他呢?”娄昭跪在身后,看着神情肃穆的父亲,疑惑地问道,“当日将表哥前来平城的消息透漏给他,用意何在?”
娄内干站起身子,向佛陀行了一礼,然后背着手看着娄昭道:“我原本决定再培养你几年,便将真定侯的爵位传给你。以你现在的能力,还不足以撑起整个娄家。没想到事有突然,竟然崩坏成这个样子。父亲今日的处境艰难,你可明白其中诀窍?”
娄昭恭敬道:“还请父亲大人解惑!”
“二十年前,当时的京师还在平城,刚刚从文明太后手中得到权利的孝文皇帝,不甘心只做一个夷狄的君主,他雄心勃勃地要做一个天下共尊的君王。从现在来看,他似乎做到了,连那些守着所谓华夏正统的世家大族,也对他心悦诚服。若不是天不假年,混一宇内也是指日可待。可是你看看六镇镇民,他们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原本的国之肺腑竟成了流犯发配之地,再没有人以戍卫六镇为荣。在汉人的繁文缛节中,他们自卑的像一个流浪的乞丐,而我们这些人身上就保持着他们先前乞讨的模样。我们就像是他们身上的污垢,必欲清洗而后快。这样下去,整个大魏只怕再没人愿意为国尽忠了。”娄内干面沉如水,继续道,“现在的帝国就像一个病人,总得需要一剂猛药才能起死回生。如果还有救活的希望,那么就让我来煎药吧!”
娄昭震惊地看着父亲,彷佛从来不认识这个人一般。如今站在眼前的此人,是他的父亲吗?外表淡然处世,骨子里竟然如此疯狂,他期期艾艾地道:“所以爹爹选中了卫可孤,想让他在六镇卷起一阵风波,可是这样做的用意何在?难道是……”他不敢再想下去,没想到父亲的一次平常无奇的复起,竟然惊险如此,每一步动作都是暗藏杀机。他突然发现自己和那个一直不对付的表哥差距是如此之大。张仲瑀在这件事情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而自己只能做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
娄内干平静道:“不错,为父就是想看看卫可孤能在六镇掀起多大的风浪。这样做虽然有些养寇自重的嫌疑,可是只有事情接近不可收拾,洛阳那群人才会重视我们。假如——假如大魏连这点风浪也挺不过去,还有存在的必要么?何况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卫可孤要是真聪明,就该待时而动,不做那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