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元绍高座首席,但是头鱼宴的主客——或者说主要的炫耀对象——却不是丁零、渤海两部的族长和族长世子,以及飞骑卫、白山卫和黑水卫的将军和副将,而是领着千儿八百户人家,一辈子也走不出几百里地的中等酋长,乃至下面的小酋长们。尤其是那群穷的叮当响、裹树皮啃草根,冬天和猪猡滚在一起的海西野人,不让他们开开眼界,还真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身为皇帝,把九重宫阙搬到这冰天雪地来当然不可能,也完全没那个必要。但是金碧辉煌明光耀目,十里外就能看见的金顶大帐,大冬天里鲜嫩碧绿的蔬菜瓜果,比少女肌肤还要柔滑的丝绸锦缎,以及,当然,七彩流离镂花镶宝的金碗银盘,这些都是拿来震乡巴佬的……
主人如此盛情,当客人的自然也不能不有所表示。是以头鱼宴上,除了皇帝手获巨鱼以飨臣僚之外,还有一个牢不可破的习俗,就是有幸参与宴会的臣子各出花样,或放歌,或起舞,或角抵为戏,或比武较技,总之想尽一切花样,就是为了取悦高高在上的君王。
“所以我们就要坐在这里听他鬼哭狼嚎?”凌玉城倾身为元绍满上杯中美酒,借着倒酒的动作向他俯过身去,低低细语。不是他说话刻薄,而是此刻正在下面扯足了嗓子放歌的那位——凌玉城认得他是乌罗护族的一个小酋长——唱得实在难听到死。
走调不走调且不去说他,反正这支曲子从没听过,可那把嗓子就跟拿了把锉刀在锅底上刮灰似的,听得人寒毛都要耸立起来。当事人偏偏没有自觉,还非要时不时扯个高音,更像一只被踩住了嗓子的公鸡,要不是坐在上位不能失礼,凌玉城简直向叫人把他轰出大帐。
现在想起来,元绍真是有一把好嗓子啊,那次当着各国使节,一首《敕勒川》唱得那叫一个精彩……
被“我们”两个字小小取悦了一下,元绍含笑回视凌玉城一眼,高高举杯,在那个小酋长最后一个拉长的高音里轻啜了一口,点头道:“赏!”一个眼神,旁边伺候的侍者立刻过来,从他面前的桌案上撤了一盘羊肉捧过去,小酋长立刻满脸通红,跪下叩首谢恩不迭。
“哎,这会儿听的就是个身份,谁指望他们唱的好听了?”明知凌玉城也懂得这个道理,元绍还是慢慢悠悠地解释,“话说回来,声音那么难听还敢上场,也正好说明他够忠心,为了讨好朕出丑也不怕么?”
“陛下知道他在唱什么?”
“谁知道?无非是颂圣之类的——年年人人都一样,塞外小族的话本来就拗口,唱起来本来听得懂的话也辨不出了,哪个耐烦去听。”元绍又灌了一口酒——嗯,今年风调雨顺,果然马奶酒也比去年的醇厚香冽。凌玉城却像是被下面的鬼哭狼嚎刺激到了,不依不饶地非要抬杠:
“那万一他的歌词里有不敬的话呢?”
“那样啊——回头自然有想讨好朕的人偷偷来说,现在自己劳心费力去听做什么?喝酒、喝酒!”示意从人给凌玉城同样满上,看着他捧起酒杯小口小口啜饮,一笑转头,继续看下一批人上来献艺。
这次上来的两人身份却是悬殊,左边一个窄袖团花锦袍,腰缠金带,一身写满了“我有钱,我很有钱”的打扮,上前下拜自报姓名官职,乃是白山卫的一个参将。右边那人却是一身豹皮袄子,豹尾缠在腰间就当了腰带,脖子上挂着一圈尖牙,长长短短,看上去都是猛兽的獠牙。
“这个是臣的人。”凌玉城向下微微点头,神色庄肃威严,矜持淡漠,在元绍听来,声音里的得意之情却是昭然若揭,恨不得把那根豹尾装到他自己背后,再竖起来摇上几摇。“去年抓到的海西战俘之一,当时死闹着不肯降服,臣亲自出手跟他斗了一次,把他打趴下了才收服的。”
“哦?那现在?”
“这家伙在青州干了小半年苦工,又跟着臣走了一次剑门关,臣看在战功份上给了他自由身,结果他第一件事就是拿出所有赏赐,买了粮食往家里赶。陛下请看,他们部族的规矩,男子佩戴的兽牙都得出自亲手猎取的猛兽,这家伙就凭脖子上的长牙,在方圆千里之内也足够耀武扬威了。”
说到一半,下面两个人都行过了礼,甩掉外盖长衣,下面赫然都是紧身短打,牛皮大带勒得紧紧的,摆出一副准备摔跤的架势。元绍点手叫过白山卫的参将过来,勉励了两句,解下一块玉佩放在桌上:“好好干,赢了朕自有赏赐。”扭头瞥了凌玉城一眼,挑挑眉:“你呢?”
难道我的人会比不过他?凌玉城迎着元绍戏谑的眼神也是一扬眉,同样叫了海西野人出身的那个下属过来——虽然现在是以部族勇士的身份出席,然而此人业已在玄甲卫里当了个副队正,只不过因为识的字不够多,军法课也没上完,当不了队正而已。照样夸了两句,也命他道:“赢下这一场!”
下面两人虎吼一声掐在一起,上面帝后二人互相对视,至少在旁人看来,那眼神里是噼里啪啦地电火花乱溅,溅得旁人连喊好加油都不敢了——给皇后押的人鼓劲是得罪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