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明殿这一番腥风血雨,元绍听了不过付之一笑。皇后杖毙个把宫奴也算个事儿?消息传到内宫,带来的却是一片噤若寒蝉的沉默。
原来北凉祖上逐水草而居,虽经百年,余习犹烈。游牧部族男人出去放马打仗,主母便是这家里的当家人,赶上敌人来袭,带领男女老少或奋起抵抗、或悄悄转移,也是主母义不容辞的职责。到了皇后,出则领兵征伐,入则监国理政,差不多顶得上大半个皇帝——什么,女人家不会带兵也不懂政事?那你当皇后作甚?
南朝皇后纵然要处置个把妃嫔,也要顾着贤德不妒的名声,使尽手腕图一个师出有名。北凉宫中可从来没有这种精致的宫斗,皇后看哪个妃妾不顺眼,直接砍了就是,等闲连皇帝也不能怎样。几代皇帝都是元后嫡子,实实在在并不是巧合。
这些内情凌玉城是半点不知道——也没人跟他去说,六宫嫔御想起前朝旧事心胆都颤!现在这位皇后是从来不管内宫的事,但是谁保证他永远不管了?这当儿谁撞到他面前谁自己作死。练唱的把丝竹收收起来,练舞的把舞衣叠巴叠巴,就连爱上御花园去制造巧合的,都乖乖闷在自己那两三间房子里,唯恐露头就是个死。
这一顿误打误撞的棍杖,倒是打得整个内宫都清净下来。
凌玉城对此半点感觉也没有。把一地血腥留给殿中人自己收拾,他转身回到谨身堂,召集所有下属,抱着十一皇子往人前一站:
“这是我新收的弟子,都来认认吧。”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集中过来。奚军心思灵动,把贺留等几个左右一拉,干净利落地单膝跪倒:
“参见少主!”
“参见少主!”满庭黑衣军士,齐刷刷矮了半截。
被凌玉城弯腰放落地面,小小孩童有些不知所措,回头向上看去。凌玉城冲他点了点头,神色柔和,却不说话。到底是天家子弟,元朗虽然只有四五岁,却并不慌乱,稳稳踏上一步,学着父皇的样子、也按着女官带他召见殿中奴婢之前私下的交代,清清楚楚地答了一声:
“免礼!”
只这一声,几个站在前排的副将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无不刮目相看。
凌玉城先前照顾这孩子起居的事情他们都知道。不明不白地进出谨身堂,却又没个说法,谁心里不暗自猜测几句。然而今天却郑重其事地宣布收他为徒,看过嘉明殿那一幕的心里还有点数,没有跟进去的不免嘀咕:大人转了性了?
奚军尤其惊讶。今天进出内宫,他一直紧紧跟在凌玉城后面,这孩子的一举一动都是他亲眼所见,只能说不愧是大人看重的孩子,果然不凡。大人收这孩子为弟子之后,并没有一言一语教导,这孩子在他们面前竟能应对得宜,丝毫不见怯场。
不管怎样,既然是大人的弟子,那就是他们玄甲卫上下未来的主人,青州一府十五县的少主!
从这一刻起,小皇子就跟在凌玉城身边,不管他披阅文件还是见人都寸步不离。到底还小,早上受了一场大惊吓,事过境迁以后就有些恹恹的,吃饭也吃得有一口没一口。凌玉城也不强他,叫了杨秋来给他诊脉,又询问要不要开些安神定惊的方子。
“安神药吃多了总是不好,孩子小,大人多陪陪他就好了。”杨秋还记恨着凌玉城逼他写假方子上奏的事情,口气有些生硬,只有对着小皇子才露个笑脸。“做几次噩梦怕是免不了的,大人记得随时把他叫醒,这几天吃得清淡些,要是发烧,我再来看。”
当天午睡时,小家伙果然尖叫着从床上弹了起来。
“师父!”他把头埋在凌玉城怀里簌簌发抖,一开口,眼泪大滴大滴的滚了下来,沾得凌玉城前襟一片潮湿:“师父……我怕……”
“没事了。”凌玉城在他辗转反侧时就已经放下笔赶了过来,此刻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拍抚着他颤抖不止的脊背,柔声劝慰:“没事了。朗儿没事了,师父在这里,别怕。”
一边哄着一边前后轻轻摇晃,等小家伙哭声渐低,眼皮逐渐耷拉下来,才把他放回床上,亲手掖好被角。看着小皇子慢慢合眼睡去,粉嫩的脸颊上还挂着泪痕,凌玉城倒有些后悔早上下手太重,一时又不免担忧:
再过几天还不好可怎么办?马上就要出发去大猎了,这么小的孩子,带去猎场又不安全……
所幸小家伙恢复起来倒比预期要快得多,不但没发烧,没几天就活泛起来,整天缠着凌玉城有说有笑。凌玉城陪了几天,都没再看到他做噩梦,派人问过掌殿女官也无异状,便放下心来整顿行装跟着元绍去大猎。临走也不忘在宫里留下两什人,交代小皇子每天仍然卯初过来酉末送归。
天统十一年的大猎,对于玄甲卫来说,和去年真是天差地别。去年这时候,经历了一场颠覆他们整个人生的剧变,跟着大人千里迢迢来到异国,全军上下都有些凄凄惶惶,不知所措。再加上举目所及,猎场里的人都陌生得带了敌意,可以说除了最后的九白之猎出了大风头,前面那些围猎赌射、赛马摔跤,大伙儿不要说参加,就连看都没看过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