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她,就是乡下人,你别怕,见一面总算不上什么,你要是愿意呢,年底我们一起去英国,你要不愿意……”
“之谨!”我打断他开始语无伦次的话,张张嘴,自己也不晓得要说什么,只这么稍纵即逝的瞬间,他几乎是将我推出车,连忙的关上车门,离开那一忽会儿,脸上还带着尴尬仓惶的神情。
……
大烟迷醉的香气在屋里缭绕,而乍然进屋的老太太,呛得直咳嗽,一壁用手捂着口鼻,一壁垮着脸孔,连声音也僵硬了。
“妈,这是宛芳。”赵之谨讪讪笑着,亲自打开窗户,解释道:“上海不比乡下,这里都吸这个的。”
“哧……”身着一件藏青色长袄裙的老太太,抹了抹梳得光溜的头,满脸不屑道:“上海女人么一股子妖气的,我讲了我不喜欢喽,你又听不进去,吸这个那有好啊?要把家都吸光的呀!”
我靠在榻上,隔着烟雾看赵之谨尴尬的脸孔,心里漠漠的起了层油纸,将他隔绝在外,笑眯眯将烟枪一递,招呼赵之谨道:“来,你也吃一口,今天这烟泡是我亲自烧的,你尝尝味道可好呀。”
赵老太太撇过脸去,喉咙里吭吭作响。
“哟,来的人都是吃鸦片烟的,倒没几个要水吃的,倒忘了给老太太倒茶。”说着,扬起身向里屋吩咐道:“招娣,茶来。”
这不到一会儿功夫,招娣捧着茶水,那茶盘上还放着一只八方食盒。
“太太你也吃一口咱们上海的点心呐,这个,杏花楼的绿豆糕最是软糯,还有这个奶瓜子可是老炒货铺的招牌呢,这里都齐了,寻常客人来,还得不着吃呀!”我翘着手指,嗑开瓜子儿,取出里头的瓜仁儿,就这么趁势喂到赵之谨嘴边。他不妨我突然亲呢,倒愣住了,片刻,木然张嘴吃进去,表情却难堪起来,唇角一动,才露出个“宛”字,我打断他道:“今天赵公子也不白来,我定了三合祥的酒宴,咱们也像从前在堂子里那样好好热闹一回,省得这些年的规矩磨人哟。”
“呸!”说话间,赵老太太一口啐在我脸上,赵之谨猛地起身,想拦,终究也晚了,他讪讪一笑,倒比哭还难看。
“妈,我说了你太心急么,宛芳这时候还在服丧,哪里得空见我们的!”
“服丧?服丧像她这样衣衫不整的?也有摆酒请客的?还说什么堂……”她讲不下去,脸上羞也红了恼也红了,憋足了劲儿,只管指着我骂。
我又躺回枕上,深深吸了口鸦片烟,烟雾背后,赵之谨青一阵红一阵的脸,躲着我含笑的目光,半晌,只听见他一声喝道:“够了!”
赵老太的声音嘎然而止,屋里,突然静了下来,赵之谨沉着脸,将我从榻上猛的拉起来,一句话猛冲到嘴边,末了,又徒然叹道:“我要做什么才替得了他?”
我心里像裂开似的,止不住的悲伤,眼睛却喷出火来,手上一挥,烟枪划过赵之谨的额头,他低低一呼,手掌捂在额前,赵老太一迭声喊了起来,“婊子,你还敢打人呐!”
一声未歇,外头门铃连串的响,跟着门开了,三合祥的伙计捧着食盒,高声唱道:“菜来……”
三个人调开目光,人前不便发作,那伙计竟不觉有异,菜一碟碟上桌——用宁波做法清蒸的黄花鱼,淋了鲜香的虾瓜汁,正散发出淡而攸长的香味儿;还有照上海做法加了大量红糖炖的烂蹄花儿,浓稠的汤汁泛着暗红色诱人的微光;也有一般寻常下酒的花生米儿、酥炸小鱼儿、酒焖田螺……三两下,铺满整桌。
那伙计常来的,晓得我的喜好,从食盒里另端出两碟小菜儿,赔着笑脸道:“这是我们老板单送的,袁太太吃着好吃么下次再多送些来。”
我正了正脸色,摆手让招娣把他们送出去了
隔着饭桌,赵老太踮着脚尖要察看赵之谨的伤,他挡开了,低声道:“妈,不碍事。”
“不碍事?这要留下疤要怎么办哟!”
“好了,没那么严重。”赵之谨侧开身,接过招娣送上前的湿毛巾捂住半边脸,露在外面的一只眼,晶亮的,像有泪光。
“这种婊子你还护着她哟!我今天把话讲明白了,别说是八抬大轿娶进门,就是来我们赵家洗衣铺床做丫头我都不要。你要再同我说这事么,我告诉你爹,连你也一起撵出去!”
赵老太见儿子不与她亲近,一口气骂出来,跺脚就走。赵之谨两相为难,临了,长叹一声,也只得紧跟出去,背影一旋,即看不见了。
只留下那桌子菜,像从前在堂子里,静静散发热气,直到全冷了,连香味都凝固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我坐在满桌子菜背后,也像从前那样,从人聚,至人去楼空,方才缓缓的,夹起一箸冷透了的菜,送到嘴里,使劲儿使劲儿咽下去……一切滋味,都是淡而无味;一切喜怒,都是过眼云眼。只剩下如同嚼腊的难堪,还有不得不继续下去的负累,逼着我,一箸箸,风卷残云,把那桌菜塞进我空洞的心里、胃里,胃塞满了,满得像要吐出来,而那颗心呢,终究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