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晚霞映在黄浦江上,油纸一样的江面,泛着粼粼的红光。风顺着水道拂过脸庞,带着浓浓的水腥。一声汽笛从远处传来,呜呜呜的好似风在哭泣。
手中的香烟,烟蒂越来越长了,偶尔吸一口,黄色的火光渐渐红得耀目……那夕阳只是一刹那,天光便消失在江面之下。船,开远了。
“你这是何必?”金莺在旁边絮叨,路灯下,她的两道眉毛皱在一起,额头眼角,已有细粉遮掩不住的皱纹。
她时不时看看天色,其实这时候已看不出什么了,只有越来越亮的路灯,照在她眼底,又是埋怨,又是为难。
“回去吧,李太太。”我笑着推她,金莺嘴皮子一动,叹气道:“好了好了,晓得劝不动你,反正人也让你气走了,这时候打着灯笼也找不着那么好的,你好自为之,别苦了别人一番心意就是了。”
我不住点头,又替她拦下一辆黄包车,金莺上车时,忽然拉住我的手,欲言又止,路光晃,她笑着的唇角露出好看的牙齿,眼里,却有些闪烁。
“你别嫌我多嘴,就算嫁了人又怎样?你瞧我过得可还好呀?咱们最难就是遇人,遇人不淑这辈子也要毁了的。像赵公子这样一心在你身上的,你偏偏演那出戏,白伤了他的脸孔不说,也把你自己的路给堵死了,眼下他气得出洋,你也没法,依我想着,你要肯写封信给他……”
“好啦,车夫,走吧。”我堵住金莺没说完的话,那黄包车拉出很远,她依旧扭着头,从车篷露出上半截身子,一直一直这么看着我。
赵之谨走了,直到离开上海,他都再没来过。如此才好,该走的人都走了,上海,才是我一个人的城。
风,吹乱发梢,盛夏的夜,有些微凉,我穿了件水绿色的旗袍,袍角开叉很高,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霓虹灯仿佛活了一样,照亮黄浦江水,江边墨绿色小方砖铺成的路,顺江岸延伸,也随江水没入远处的暗黑里,更远,便分不清水岸何处了。
黄包车穿梭在上海的大街小弄,从公寓门前过,又朝前飞快的跑——狭窄的弄巷、低短的楼、凌乱的广告牌子、穿着露臂旗袍的女子……熟悉的画面一幅幅跃入眼睑,阔别数年,一切都没变,光阴缓缓落进高楼背后的隐秘处,闪烁的灯光下,浓妆的女子笑意盎然,她们背后,连招牌也都还挂着“书寓”二字。
远远的,有人在巷口迎我,黄包车还没站稳,那边已堆着笑脸上来了,一把挽住我的胳膊,连声道:“宛芳,袁太太,你要回来么说一声我叫车子去接的,哪里好让你坐这小车子来呀。”
是秦妈妈,许多时候不见,仿佛短了半截,我低着眼,恰看见她的发际线,越发脱到后面去了,整个脑门光的,用碳涂得乌黑,天热,汗湿的地方,依稀露出青白的头皮。
“幼芳,快点倒茶水呀,三姐儿,别站着了,给袁太太拿包。”她一叠声的喊,噪子嘶哑,笑时,干瘪的脸皱作一团,像一张废弃的纸,即使凑得再近,也看不清本来面目。
“妈妈叫我过来做什么?”我站在门口,不愿进门,从敞开的大门看进去,茹芳高高站在楼梯上,灯光罩在她面上,虽是笑着的,一张脸,黑了半边。
秦妈妈端着笑脸,硬是把我拉进屋,嘴上道:“咱们母女经年不见的,十三少去了么,我也怪惦着你,能有什么事呀,不过让你来坐坐,白讲讲话舒坦舒坦。”说着,接过幼芳手里的热手帕,亲自往我脸上捂,“自家女孩儿自家疼,你出动就晓得啦,在外头再甜再好,耐不住风风雨雨都落在身上。像你们哟,我可真是当亲女儿一样,哪里舍得你们受半点委屈哟。”
热的帕子,带着花露水的香,我这里才一怔愣,秦妈妈笑道:“翠芳么,喜欢洋香水,玫瑰味儿的,你么,就喜欢这花露水。多少年,有些事,不容易变的。”
楼梯上,茹芳哧的笑出声,懒洋洋接了句,“妈哟,罗老板要我出台么我不高兴去,约他今晚过来打茶围,你留着袁太太在这里,怎么好意思的呀。”
“罗老板来么有什么呀,宛芳这里出去的人,难道大家不晓得?好了,茹芳,你先去补补妆,脸上粉都掉了呀。”秦妈妈虽是不耐烦,脸上依旧陪笑,转过来喝幼芳道:“还不赶紧上去学着些,就是个木脑袋,养你一辈子也养不出来呀。”
一样的话语,听着好象乍然就回到从前,只是眼前的小丫头不是自己了,连当年的茹芳也独挡一面,转身时,老练得扔给我一计疏离的目光。
“快坐快坐,三姐儿,上茶,还有稻香园的点心,快拿上来呀。”秦妈妈将我按在椅上,小几已堆满了各种吃食,都是我往日喜欢的,她又替我烧了个烟炮,直凑到嘴边,“吃不下去么,烟总要吃两口的,我这里别的不好,这烟,可是敞开了吃,没人拦着。”
鸦片烟特有的香味,直沁入内。我不由接在手里,身子,半歪在长椅上,烟雾后面,秦妈妈干瘦的脸,细小的眼睛笑出一丝光亮。
“三姐儿,你还在呐!”
“瞧小先生讲的哟,我不在这里能去哪儿?一辈子吃堂子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