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夏日短,刚睡着天即亮了。
天亮时落了雨,玻璃窗外湿漉漉的,太阳从云后偶尔露脸,地上的水汽蒸腾,越发闷热难耐。
我只穿一件湖色绣花小捆身,系薄纱灯笼裤,趿鞋下床。三姐儿恰巧端来热水,放在架上,又去拿洋胰香膏。
揉眼走至盆边,就手拧了把热毛巾,还没放脸上呢,三姐儿一叠声叫起来,“小先生你是要气死我呢,还是要你妈打死我呢。”
“嗯?怎么了。”瞌睡还没全醒,被她这一嚷,吓得两眼发花,拎着那条湿帕子还未回神呢,三姐儿一把抢过毛巾,喝道:“说了多少回,拧毛巾这些粗活儿就交给娘姨们做,你么,是先生,还没开张做生意,一双手就粗老了可使得?”
我兀自发呆,片刻方回嘴道:“何至于此。”却也并不拦阻,由她拧了毛巾替我敷在面上,热气腾腾蒙了眼,我摆手道:“行了~”
“这可不行,早起有些脸肿,一会儿让袁十三少看见可有的笑的。”
“袁少爷来了?”我一把打落她的手,一面问一面往外间跑,就听见三姐儿跟着后头喊,“这可不行,还没梳头穿衣裳呢。”
“不冷!”我高声叫着,已跑到楼下,左右只有跑堂的,又跑上楼,迎面差点与三姐儿相撞,她没拦住我,一双小脚又跟不上,干着急直瞪眼。
二楼客房也不在,连厢房也没人影,正诧异间,踅上三楼,听见妈妈房里有人说话,贴门一站,果然是妈妈罗哩罗嗦在诉苦。
“说话间她也大了,当年的身价钱不说,这些年的吃穿用度,哪样省得下来?又是新时代喽,请了先生教她识字儿。袁少爷您想想,这上海滩上还有哪家倌人有她这福份?我年纪也大了,想积点阴德,从来不动她一个指头,这么当女儿似的养大了,也该享些清福。谁料她那脾气,可是会做生意的料?”
只听见妈妈絮絮叨叨,袁少并不搭话,听见这句才笑道:“妈妈多虑了,宛芳虽任性,心里极明白。众人又都喜她生性随和,虽是清倌人,倒是声名在外,妈妈别嫌她生意太好就是了。”
我靠在门框上,心一沉、脚一软,虚掩的房门吱哑一声开了,妈妈比划着正要说什么,见是我,嗔怪道:“衣裳也不穿好,头发么毛毛燥燥的,跟你的娘姨都白请的啰。”
经她这么一说,越发无地自容,站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半低着头,手指绕着衣角,绕来绕去绞成一团。
袁少爷踱上前,温和道:“宛芳来了。”
他的声音低而含笑,一语即终,羞得我满脸通红,仍像幼时那样,一低头埋首在他怀里,嘴里吱唔着应了半声,耳尖滚烫。四周都是他温暖又带些清新皂味的淡香。
“越大越没规矩。”妈妈虽是呵斥,语气并不严厉,转向袁少爷道:“不知道的么说她声名在外,知道的才晓得,都是仗着您的脸面罢了。这丫头最大的福气就是投了少爷的缘,连带我这老婆子下半辈子也有靠。”
“妈~”我嗔了她一句,抬眼向袁少爷,他面上仍旧淡淡的应承妈妈,却携了我的手,柔声道:“天儿虽热了,可经不起你折腾,瞧这满头的汗~”说时取出手帕替我擦拭。
气息太近,令人无从喘息。我接过那帕子,嗯嗯应着,片刻方道:“姐夫,我自己来。”
“难为她叫您一声姐夫,也难为了沁芳。就看在沁芳份上,少爷也该多照顾照顾她这妹子。”妈妈趁空接过话茬儿,拿起汗巾子拭眼角儿,这才眨眼功夫,忙又扬声笑道:“瞧我这记性,少爷多日不来,总提些伤心事。”
我只埋首在袁少爷怀里,默然无语。往事有时似海,轻易已能没顶;有时又隔着一层毛玻璃,影影绰绰,只留一些不再真切的模糊印象。就好象海漫上来时,我是那个幸运抓住树枝的人,逃生至坚实的土地,再回头,波涛汹涌近在眼前,却不能危及半分。
袁少爷低低笑了,握住我的肩膀道:“出了汗又站在风口里,待会儿发寒热可别哭鼻子。”
妈妈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催着我道:“快去换身衣裳,招呼袁少爷吃茶。”
“不了,今天来想带宛芳出去转转,省得在屋里闷得慌。”袁少爷说着低头对我道:“去明园吧,那儿有水,敞亮又清凉。”
“那敢情好。”我不由笑了,跑到楼梯口又转身问他,“啥时候回来?晚饭可在外头吃?今儿还有别人?要带上琵琶吗?”
袁少爷一脸缓缓的笑,摇头道:“今儿么算是出局,倒是不用吃酒。”
为着这句话,心情飞扬,催促三姐儿替我梳了个松辫子,又换身轻便衣裳,再出门时,袁少爷也换了身竹布长衫,手执一扇,正与陆祥交待什么,妈妈在旁陪笑道:“有少爷在么,宛芳的局还过得去,就是翠芳三天两天没个生意,十三少您晓得的人多,也给引荐引荐。”
袁少爷眉心稍皱,及至见了一旁羞恼的翠芳,又敛去几分不耐,和颜道:“正有个朋友与我同来上海,改天摆个局,请翠芳也来捧捧场。”
近午的阳光正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