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翠芳脸上,泛着微微的红,她半垂着眼,嘴角却不自觉轻扬,侧身应道:“如此么,多谢十三少。”
他轻轻笑了笑,扬头瞧见我,以扇相邀,命陆祥道:“汽车里一样热,还是坐黄包车吹吹风的好。”
……
黄包车窄窄的,刚好够两个人的位置,车檐放得极低,只留一线蓝天,四围的风倒是流动起来,在这紧小的空间里,呼呼来去。
转过崇三里,又拐进庆元里,不宽的巷子,商户遍及两边,也有几户书寓,娘姨们拿着扫帚打扫临街一方路面,时不时交谈几句,从黑乎乎的门洞望进去,晚间灯火通明的红倌人寓所,此刻清冷寂寞,明亮的阳光好象在这儿沉睡了,熙攘有声的街道却有种寂寂的隔世之感。
我只顾东张西望,不妨一回头,十三少正瞧着我笑,并不说什么,微扬声令车夫道:“今日你的车么算是我包了,上海滩有多大,就绕着跑吧。”
“不去明园?”
“绕一圈么,总到得了。”他轻描淡写,并不多说。
我二人之间,只有车内那点风长长久久,不曾停歇。就像从前,姐姐在世时,也常这样与十三少默默静坐,有时一整天也未必有多少话,但自有一种舒适与坦然,旁人不能挨近半分。连我也不能,尽管那时候的我,随时随地都要缠着姐姐,一时半刻分不开,却只能仰望着他二人,仰望着十三少如春风般和旭的笑。
怔忡间,黄包车出了庆元里,直往前,绕进一条窄弄,不过三、五步便出了弄堂,直奔大马路,避开一辆黑色的汽车,朝反方向跑去。那车夫的腿像上了发条似的,越跑越带劲儿了。
“姐夫你看,那边的公寓房子。”街景不断在变,耳边隐隐有黄浦江浩浩的江流,风里有水的腥味儿,远处有船的鸣笛,我指着近旁一幢五层高的洋楼,兴奋道:“外面看么四四方方没啥看头,里面倒什么都有,连马桶澡盆子都齐了。”
“宛芳喜欢公寓房子?”
“嗯。电梯好象电车一样,‘叮’一声响了,就晓得到家了。”车子已经过去了,我仍扭着身子看,公寓门口站着个印度门卫,头上裹着大而重的头巾,黑乎乎的脸,浓重而上扬的八字胡,一双眼瞪得好象鼓出来,令人忍俊不禁。
“这也不稀奇,把弄堂房子改改,比这个好得多。”
“那可不一样。”我不以为然,问道:“合兴里的柳晓儿,姐夫也晓得?”
十三少整整衣襟,将我按回椅上,笑斥道:“坐好,猛一拐弯儿看你要跌出去了。”
我“嗯嗯”应着,嘴上不停道:“李老爷寿辰,姐夫您不在,也请了柳晓儿,哪晓得她不来,惹得李老爷不高兴了,派人去问,才说自己赎了身价,搬到静安路,也是这样的公寓房子,我去瞧了,里头的家具也都精细耐看,一张桌子还可以靠墙收起来,用时再放下……”
我兀自兴奋,话没完,十三少朗声笑了,“地方窄么不得已才那样,你倒羡慕得不得了。”
“那可不同,弄堂房子也要窄的,又黑又潮,臭也臭死了,哪里能比。”
十三少也不争辩,宽和笑道:“她搬过去,连着老鸨娘姨么,不要整层楼?”
“柳晓儿赎了身了。”我的声音一低,想起那李老爷作寿,来了许多倌人,又请来戏班子,好不热闹,听说她搬了住处,倌人们皆面面相觑,无人知晓,半晌,才出来个方玉卿,冷笑道:“她么,本事大,自己赎了身。我以为是说着玩的,谁晓得倒成真了。”
“那也是好事儿,就是瞒着咱们不够义气,等改天闹许老爷摆个局,非要他二人补补这喜事儿才好。”苏晓白摇着手帕,笑得花儿一样,末了又似叹了半声,才要说什么,方玉卿怔愣道:“说是赎身,又没说嫁人。她么,主意大得很,自己带着个小丫头,另立门户去了。”
众人愕然,心下自有一番思量,许久,陈之谨冷笑数声,吃酒一盏,这才又继续下去,却是席间再无人提起此事。
十三少也似有所察觉,不再细问,一笑道:“这样反倒好了,否则到了许家,不过生些事端。”
像有什么话堵在胸口,要说又不好发作,闷声道:“她是她,姐姐是姐姐,姐夫这么一说,像天下倌人都一样似的。”
十三少也不接话,恰巧黄包车行至颠簸处,车轮上下,一下没坐稳几乎跌倒,他一把将我扶住,抱入怀中,下巴蹭着我的头发,似有笑意,却是柔声道:“算我错了,宛芳何必坏了自己的兴致。”
与其他客人不同,我从未见过十三少动怒,也从没把势场中的浮躁习气,莫说倌人们,便是客人们也喜他随和阔绰,上至达官贵人,下到娘姨仆妇,众口一致,皆是夸辞。然今日我却有些闷闷,压在心底许多的话,按耐不住到底问了出来,“姐夫,你与姐姐这样好,为何不娶了她去?”
车轮咕噜作响,好似辗压在我心上。就如同那满堂的红木家具、整套的翡翠头面一样沉甸甸,挥不去——生意场上才用得着的东西,价值千金也不过束缚。我也好象姐姐一样,走上这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