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书记和江万红在客套中吃完晚饭。
江万红知道,这客套来自于自己多年后的突然出现,来自于或多或少的那一点陌生感,也来自于彼此方言虽相近却不同,还因为一些其他细节,比如:自己空手而来,等。其实,在进一队的路口时,她就去路边那家小卖部看过,过去那儿是供销社,货物极少,现在则堆满了货物。她仔细看了那些副食品,能发现这些产品在商品名称、包装等方面与正规商品间的区别,且仿制迹象明显,令人不敢买;酒类也同样,从包装,到名称,甚至价格上,都让人不敢相信;牛奶饮品等,也都是她从来不会选择的类型。所以,她啥东西都没买空手到了覃支书家。一路上,她还疑惑不已:这些商品都是哪儿生产的?又是怎样流通到这儿的?市区里很少见到这类商品。
江万红洗完碗筷,又帮着把厨房收捡好,返回堂屋。老人家已开始迷糊,任由电视播放着。吃完饭,他加了件春装。此时,他的身体歪斜依着靠背椅,头向左边低垂,左手自然下垂,右手虚握着一把包着布边的大蒲扇,蒲扇在大腿处摇摇欲坠。她轻手轻脚走到沙发处,坐下,抬手整理一下假发,一边思虑是否叫醒老人。“啪”的一声响,蒲扇滑到地上,扇把子和地面相撞发出声响。老人惊醒,抬起头,身体坐正,眼微虚,昏晃的眼睛两边转了几下,才睁大,斜身捡起蒲扇,看见江万红,说:
“吔,”又看看两边,说,“你都在这里了。”
“嗯,我去给您倒点水。”江万红收拾厨房时知道,那里有两只开水瓶,其中一只中还有开水。
“我来嘛,你的也要加了。”
“我来。”江万红端着茶杯,在小门处扭头说。回头时,看见老人用手捞着小腿,皮肤上被捞出一条条白迹。刚才迷糊时,他的裤腿卷起,小腿光着,被蚊子咬了。
倒完水,江万红又开始用电水壶烧开水。在她的记忆中,覃支书家的后院有他家自己的水井,喝水、吃饭、洗漱都靠那口井。现在,他家的井里还有水,只是偶尔用于洗衣和后院菜地的浇水,生活用水已是仰仗乡办公楼的供水系统,如同城里的自来水,方便了许多,只是水压偏小。这口井也曾枯过,就是在74年干旱时期,溪沟水都少得可怜,河床底部的大石头都晒着太阳了,更不用说人户家的水井了。借着烧水的空闲,老人带江万红看了自家的各种变化。厕所不再是猪圈前搭两块木跳板那种简陋式的了,而是专门的卫生间了,甚至还有从他家老二屋里拆来的电热水器;各房间都有了单独的门,不像过去那般穿堂过屋、相互干扰;有专门的工具杂物堆积房间了;猪圈新搭在后院一角,只是现在没养猪;等等。
两人坐下,江万红摇着另一只蒲扇,扇拂蚊子,问起向阳大队和一些人的种种变化。老人抽着香烟,像说书人般讲述着,又像一个憋了一肚子话的人终于找到倾述对象,兴喜,话多且重复,连他自己也多次说,他这是老了,说起话颠二倒三的(叙述事件没有次序的意思)。她听着老人的讲述,捋顺时间关系,加上自己曾经的经历,才弄清楚下乡时向阳大队发生的一些事,也知道一些她走之后发生的事:
——向阳大队名称改了,按地名叫着“雾峰乡”了。“雾峰”一名源自雾峰山。雾峰山本只是连绵大山中普通一山峰,顺小径翻至山南,可以看见长江顺东西走向如彩练般向两边摇摆伸延;秋冬两季时,雾峰山常常被雾云笼罩,人行其中,常常会迷失方向,故名“雾封山”,后更名为“雾峰山”。不知何时何人,于临江适宜处搭建了一处庙宇,取名“雾峰寺”,云山雾罩中也似有方外佛地之状,但受地域局限,寺庙规模很小,名声不大,香火也不算太盛,庙里和尚也多是本地看破红尘者;“破四旧”时,庙宇被砸毁,仅余的一老一少两和尚也都还了俗;“雾峰寺”从此只剩下残垣断壁,以及其后那些瓦砾上生出的纤细茅草。人们本想看那几个毁庙下力得欢的人被佛祖惩治,得到报应,哪知后来那几人倒去了镇上,成了镇上的人,便有人生了悔意;见那几人回村时一副镇上人的派头,更叹息为时已晚,悔之不已。至于“雾峰”被冠以此地地名起于何时,没有记录,无从知晓。
——把她弄到三队当会计,主要原因是:三队几个头头太过分,搞家族制,“底下”和“上面”都不满意,他们被免职后,空出了位置;也因为承了她父母的情;还因为处理赤脚医生一事上,他觉得亏欠她;还因为她是知识青年,有文化,字也写得漂亮;总之,是机缘巧合。说起她会计考试得了第一,他给她戴红花一事,他彻底忆起她是谁了。还说,三队被抓的那个队长释放后,胆子变小了,不愿再当“头”了。
——在他的记忆中,她能顺利提前返城,大队和公社那边他是下了力;县里那边的关系应该是她父母自己找的。听说她父母都已过世,他很是不解,说,他们怎么都比我过得好,怎么走得这么早?她简单说了自己父母死亡的病因。他缓缓摇头,对她失去双亲的遭遇充满同情。他已经“知天命”的无奈和难违,多了一些“古来稀”的顺应和释然。
——她离开后,随着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