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进得京中林府,见各处几与当日离家时无有不同,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惆怅,喜的自然是长子孤身一人独在京中,竟也将诸事打理得井井有条,看那些管事嬷嬷们的样子,甚至比自己理家时还恭谨;只又惆怅这个长子自出生至今,在自己身边的时间寥寥可数,虽说得太上皇青眼有加自是大喜,可到底母子天伦,别有不舍。
贾敏叹息一声,终是盼着孩儿上进的心思占了上风,见得管家林忠小心翼翼禀报说大公子月前因太上皇谕令北上、至今未归之语,贾敏也只是点点头,和儿女说一番他们长兄的辛苦,略一整顿,因荣国府又来请,贾敏也委实思念母亲,又兼一路有谢寒兄弟打点,不曾如何累着,也便传了车轿,一路往荣国府去了。
方进得二门,贾敏方一揭开轿门,就见着一群戴宝簪珠盛装丽服的女子环绕着一个老妇等在前头,那老妇披着一件棕色底子织金花卉小团花纹样缎面出风毛连帽斗篷,看着富态,气色也不错,可盘起的发髻上丝丝缕缕都是雪丝,贾敏看得心下一酸,当日她离京时母亲不过两鬓间杂少许白发,今日回京,却已经是满头雪丝间杂少许墨色了。
贾母看着女儿看似娇嫩依旧的脸庞上,那眼角唇边淡淡的细纹,心下亦是一痛,见贾敏纳头便拜,却不等她拜下去,赶紧三两步上前,一把搂住贾敏的肩膀,又是心肝儿肉的疼,又是狠心多年不回京的骂,贾敏原就心性敏感,被母亲这么一带,也顾不上自家儿女并哥哥家的侄女们都在眼前,也是抱住母亲呜呜哭了起来,看得那群女子也个个低头抹泪、伤感无比,黛玉虽没见过外祖母并外祖家诸人,但贾母年岁老迈,那口鼻却和贾敏极其相似,黛玉看着本就亲切,她性子又是个敏感易伤的,见得母亲和祖母抱头大哭,也不由感伤自身——若有一日自己和母亲也如此刻一般……
这么一想,黛玉也不由抹起眼泪来。
可倒好,林岭原本急着安慰母亲,但他年幼力弱,又是自个儿站在地上,奶妈子这时候也不敢上来抱他,跳了半天脚都够不着母亲的手,听着母亲哭声都有几分哑了,他已经急得满头大汗,不提防另一边黛玉也哭上了,本来在原地蹦跳企图拉拉母亲的手安慰一二的小圆团子,小短腿倒腾两下,急急又奔到姐姐身边——这次倒还好,黛玉虽比林岭高不少,却还不至于如贾敏那般让他高山仰止,林家目前唯一在京的小男子汉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又是给伸出胖爪子捏着小帕子给黛玉抹眼泪、又是很有小男子汉气概地拍着自己的肩膀示意黛玉如果真的止不住眼泪大可靠过来哭的,还特大度地安慰黛玉:“没事,姐姐,我不嫌你眼泪鼻涕脏,衣服回头洗洗我还穿,不会浪费东西的。”
瞧这话说得,不知道的还以为清贵三代、巡盐扬州十来年的林家,连小少爷的衣服都置办不起了呢!
不过此刻大家都在抹眼泪,小圆团子又是蹦跶又是滚动的搞笑,也只有角落里站着的九爷见着了,虽说因人都在或真或假的悲哭,九爷没好笑出来,不过小圆团子一番动作,委实安抚了九爷那个满怀热情地来看遗世仙株两母女、结果却只看到一个瘦弱病娇小丫头并一个虽说风姿气度极佳却已经徐娘半老的妇人时的失望,因此也不觉得自己屈尊来给贾母几个请安很划不来,只继续静静站在角落里,等着新戏码上阵。
果然不一会,一个身穿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的俏丽女子就上前扶住贾母,略一垂首间,一侧脸颊还恰好滚下一滴泪珠儿,与那头上绾着的朝阳五凤钗头垂下的宝珠争相辉映,再衬着那眉眼间带着的又是喜又是悲的慨叹之色,原先骄傲艳丽的容颜也带出几分我见犹怜来,九爷看得眼睛一亮,原先还觉得这辖制了夫婿大半生的凤姐儿也不过如此,但此时细看,果然这平素强悍艳丽的女子偶尔露出此等女儿娇弱之态,却比寻常弱柳扶风姿态的更吸引人,也难怪红楼梦中,贾琏早期虽说常叹家有悍妻,却仿佛乐在其中,直到后来凤姐变本加厉不知分寸,方才真和妻子离心,却原来这女子真有几分动人。
再凝神看去,却只见那凤姐眼波流转间,那睫上挂着的细小泪珠又是轻颤滚落,恰好滴在贾母揽在贾敏肩上的手背上。贾母回头,就见凤姐颊边睫上仍有淡淡的水意,眼圈也还有些红,但却已没有丝毫悲色,眉毛微挑眼角微弯,笑容明艳爽朗,也不讲究什么笑不露齿的臭规矩,声音更是欢快张扬,一连串滚珠儿似的清清脆脆连贯而出:
“老祖宗也真是的,打小三个月前就日里夜里都念着姑太太,又说担心姑太太一路劳顿累坏了要早早儿接来家歇两天再还回林姑老爷家与他主持中馈去,又说见了姑太太必不能烦扰她要让她好好休息……可现在倒好,姑太太才进门呢,老祖宗就先引得她哭一场,还自己也上阵陪着哭!回头若是哭伤了,别说老太爷饶不了我们这些好好儿服侍却坐看着他爱妻爱女都伤着了的,就是林姑老爷都得跟您急——都说对老祖宗最是孝顺不过,但据说对姑太太更好?若知道了姑太太是因为您引得哭伤着,只怕要好久不许她再回来——就怕再让您给招得哭坏了去呢!”
这话说的,贾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