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阳侯纪伯渊端坐台阶之上,见纪安然进来,露出一抹慈蔼的笑容最新章节。他年近七旬,精神矍铄,长髯飘飘,常年练武的身板硬朗笔挺,举止之间又带着一股儒雅之气。慧芸公主坐在丈夫身边,端着一张笑脸,看纪安然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柔和。
纪安然规规矩矩行了礼,纪伯渊抬手向她招了招。纪安然走上前去,慧芸公主抱她坐在席边,捏着她的手:“可怜,这么小的孩子,那贼人也忍心。”
其时胡凳胡椅已传入中原,但高门世家将胡坐视为失仪之举,正规场合是绝对不能胡坐的。纪安然占据着席上小小一角,脊背挺得笔直,臀置于踝上,双手叠放于腿上,坐姿端正,脸上带着乖巧的笑容。这位亲昵地搂紧她的老妇是一位未出阁时声誉就很不错的公主,据说是今上的姑姑们中最温柔贤淑的一位,嫁入侯府之后也不摆什么公主架子,令小辈们无须尊称其爵位。但纪安然不喜欢她。这个慧芸公主给她的感觉和她从前的祖母非常相似,反倒是浔阳侯纪伯渊,一身儒将气息,笑容温雅爽朗,和那个阴沉冰冷的祖父反差很大。
纪伯渊哈哈一笑,伸出大掌拍拍纪安然的肩背:“小十九,不要这么拘束!”纪安然“腼腆”地低下头。
“你看,这是什么?”纪伯渊一脸神秘地从身后侍从手里拿过一只大大的木匣。
纪伯渊鼓励她:“打开看看。”
纪安然打开匣子,眼前一亮。匣子里躺着五个巴掌大的泥塑玩偶,有九头鸟,三尾狐,一只猴头燕,一只生着金鱼尾巴的猫,唯有中间那只怪诞的大眼小兽实在看不出是什么。五个泥塑玩偶用色大胆,想象夸张,神态生动,摆在一起鲜艳夺目。
泥泥狗?!纪安然轻轻摸了摸中间那只小兽,葱白如玉的手指和宝蓝色的兽身对比强烈。纪伯渊抓出那只小兽,塞进纪安然手里:“喜欢就拿着玩儿啊。”
纪安然轻声道:“谢谢祖父。”周氏身边一个婢女捧走匣子。纪安然微微低着头,摆弄着手上这只和泥泥狗差不多的小东西。
华灯初上,明光晕彩下,男男女女身上各种金饰宝石闪得人目眩神迷。纪安然抬起睫毛扫了一眼,下方大人们正襟危坐,抬头看着浔阳侯。偶尔和邻座交流两句,眉目和煦,唇角含笑,一派家和融融景象。小孩子们乍一看也端着小大人样子,却在父母没注意的时候忍不住眼珠滴溜溜打转,时不时偷觑大家长一眼,再看看纪安然。有几个年纪小的对她手里的泥泥狗露出羡慕渴望的神色。
纪伯渊说:“……那里家家户户都会做这玩意儿,每逢节日,用它祭祀女娲、伏羲。听说这东西由上古图腾演变而来,可以避灾祈福,是吉祥物。当地小孩儿也把它当作玩具,很喜欢玩。他见这东西有趣,就捎带给我一盒玩赏。”
“都是父亲太过清严廉正,他们受父亲恩惠,却无法报答,这才想方设法寻些稀罕精巧又不贵重的物件来讨父亲欢心。那沈之舟听说素有才名,没想到为人倒不迂,虽没有送最可父亲心的名家字画,却也算别出心裁。”
这声音耳熟。纪安然转头看去,说话之人虽也和别人一样端坐案边,只那神情姿态怎么看怎么透出一股慵散闲适来,墨黑的长发玉冠一束,铺泻在月白锦衣上,流云广袖,手执铜樽,凤目在明光下波澜潋滟。
和那水光滟滟的眸光一对,纪安然心头一跳,莫名浮现出一句诗——“任是无情也动人”。
纪安然眸光一动,暗扫一圈,心想:“纪桓在父母眼里最为受宠,恐怕不单单因为他排行最幼,还为他的口甜舌滑和容貌俊丽吧?”
纪伯渊道:“你当那些名家字画是大白菜,那么好寻?况且我爱的就那么几个,来来去去也收藏得差不多了。反而是这种小玩意儿,既可玩赏,又能了解当地民风。”
韦氏在对面给丈夫狠狠使了个眼色,向来比较寡言的世子憋出一句:“父亲说得极是,儿子受教。”
纪桓抿了抿唇角的酒,舒眉笑道:“真正懂得字画的人都有自己喜欢的风格和大家,不似那等附庸风雅的,根本没有自己的见解。字画落在他们手里,犹如明珠蒙尘。再说这些玩偶,在父亲眼里是民俗,精巧趣致,在有些人眼里就是不值钱的货什,登不得大雅之堂。也只有父亲这样坦荡广阔的心怀,兼容并包的胸襟,不被世俗之物所扰,才能慧眼识珠,看出它真正的价值,也才有人敢送。儿子敢说,这个沈之舟绝不会送别的大人这么一匣子小玩偶。”
纪桓单手支颐,形容温雅中略带几分慵懒,声音清朗明润,侃侃而谈,便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这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听在耳里本身就是一种享受。
厉害啊!纪安然暗自佩服,明明是那个什么沈之舟专程寻来的外地小玩意儿投浔阳侯之好,偏给这人说成是浔阳侯高风亮节一样,顺带还意有所指地贬了某些人附庸风雅——纪安然对男人们外面的交际圈一概不知,不知道这是暗指哪个,但是看纪伯渊手抚长髯微笑,显然听得心情大好。
说实话纪桓的马屁直白而不婉转含蓄,更没什么修辞文采,但是正好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