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脚奔进辽阔的旷野里,既然没人愿陪我,那就自己捉虫子玩罢。
城边佳木葱茏,蓊郁茂盛,迎面扑来的清香让我陶醉,蒲公英纷飞在池塘边的花草中。
草丛里有许许多多的蚂蚱、天牛和纺织娘。只要以脚拨草惊动它们,便能锁定目标。对于蟋蟀只需敛步随音,双手一捂就能捉到,而蚂蚱不会那么好捕,需得持久追击才能有少许收获。其中一只蚂蚱费了好大的劲才逮住:
起初见它就扑,而它似乎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每每未等挨近就逃了。真是气人,看准它下落藏身之处飞身跃过去想来个泰山压顶,还以为成了呢,起来一看什么都没有,白白弄脏了新褂子!我拿辫子一甩,绕在脖子上,又将辫梢咬嘴里,再次盯准它,双眼仿佛能喷出火焰,如狂犬疯牛般在后面追,它在前面逃,一直追到它飞不动了为止,这才拿下!
登时深吐一口气,手指略微有些松懈,只见它忽地用力一蹬腿,又逃了。我气急败坏,随手拿了一只癞蛤蟆揣兜里,当做补偿。
骤然之间一阵斜风细雨袭来,吹碎了花瓣,凋零了落叶,雨花遍地盛开。嚯,此镇不愧为风雨之乡!
独立草场,欢喜之情渐消,心中惆怅无限。此刻虽身得自由,却仍是孤零零的。
正欲避雨,不过想想在回云镇无此必要,因为雨根本不会停,走哪都在下,干脆淋透了快活些。
一位好心的老者劝告我勿在雨时入草玩耍,万一遇上红蛇那就危险了。
我问何为红蛇?
老者细说,传闻山中藏着一条千年蛇精,赤如血,时常吞没柴夫和路人,它繁殖的小蛇虽吞不了人,但被咬一口也必身中剧毒。
疯玩诚可贵,生命价更高;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好作罢,索然而归。
怎奈刚入坐就放晴了,窗外晴空万里、绿荫摇曳,我气得一捏癞蛤蟆,挤出的浆液不料喷到同桌身上,吓哭了那娃儿。
于是水少廷罚我将《秋水轩尺牍》里骈四俪六的句子,用抑扬顿挫的调门背诵出来。
行啊,背就背!
不过我是用唱的,曲调滑稽怪僻,连自己都觉得刺耳难忍,那娃儿竟被惹得嘻嘻哈哈的也不哭了。
明明是我压住了那娃儿的惊,可水少廷仍视而不见,反责我一身纨绔子弟之风,并罚站三炷香的时间,说八旗子弟没一个省心。
这个水少廷脑袋很扁,至上而下眼、耳、鼻、口全部挤压在一起,真怀疑他幼年时脑袋是不是被猪坐过。听闻他还有一个养子,姓钱名昆,与我同岁,常混迹于码头和渔场,平日无事时跟着水少廷念书卖药。人们说他劣迹斑斑,是个混世魔王——水少廷不给他铜板用时,他便深夜跑去大庙的供奉柜子那,用树枝搅和些蜘蛛网往外粘香火钱;还有一次趁水少廷不在药房,擅自给咳嗽者开了泻药。害得咳嗽者又咳又拉苦不堪言,遂向他询问方子是否有误,他答无误,试想谁敢于闹肚子时咳嗽?
钱昆,听名字好像很嚣张的样子,倒想看看这位仁兄有多顽劣,能否与我组成“疯癫二少”。
罚站结束,见水少廷在用茶,便偷偷点了一枚爆竹掷他脚下,他竟被这一声屁响吓得跳了起来,口中茶水也喷了一地,那模样把我们都笑翻了。结果水少廷责罚我抄写《千家诗》十遍。我乃堂堂镶蓝旗,烟花厂二少爷!岂能连连任他宰割?
于是散学后请来白里在药铺门口献了一泡屎,再取爆竹插于其中,将引线接得很长、拧得很紧,以免祸及自己。接着喊先生开门,最后点着了引线……
回府后,父亲乐滋滋地问我今天学得如何,有什么收获没有。
我说有,收获了孤独。但我会继续这样下去,哪怕等来的是无尽的孤独。
可能父亲会错了意,以为他儿子在那里学富五车,独孤求败,便兴冲冲寻舅舅喝酒去了。
总而言之,我的初心未能带来知己,遂只得自娱自乐。希蝉总将自己关在靡丽的楼阁里,叫她出门的难度堪比为哥哥叫魂的难度。而府里那些丫鬟侍女、老少婆子,常常喜欢模仿希蝉的言行举止,显得自己也是年轻尊贵的样子,好像不这样就不配在倚云阁里居住,实在比东施效颦还令人发指。烟花厂的人我也不屑来往,一个个见了我都夸赞玉树临风、一表人才,也不换个新词,那些嘴脸真令人心烦。反之,谁若是敢站出来说一声我丑,信不信跟他拜把结义,称兄道弟。然则呜呼哀哉的是,迄今为止,整个回云镇里竟没有一个人能入我的“法眼”。
起初,读书让我感到痛苦;
现在,玩乐又使我觉得孤独。
连自己也不知将来何去何从,是步入仕途还是接下家业?
如果长大是注定要无趣的,
那么现在的行为难道只是在陷入无趣的生活之前做最后的抵抗罢了?
不甘心童年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勿笑我的天真,每至深夜,都不自觉地望向广阔天穹,
多么渴望星云之中,能降临一位天外来客引领我走出迷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