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有为和我谈话总是居高临下,仿佛伟大先知在给虔诚的信徒指一条走进天堂的捷径。我十分瞧不起他这种态度,却又不得不经常找他说话。在我们哥儿四个里面,能和我交谈且又能板着脸训示的只有吴有为一个,而马腾云和陶园,总喜欢和我针锋相对的争吵,我在他们眼里,几乎是单纯幼稚冲动浪漫可笑的代名词。
我找了个借口溜出单位去找吴有为的时候刚刚过了十点半。宣传部的大办公室冷冷清清,极像年底被抢购一空的生猪屠宰场。吴有为傻傻地坐在写字台前,呆呆地皱着眉头,直面窗外,仿佛一位妇人正在面对霜天秋景思想远出未归的丈夫,满腔愁绪却理不出一句好诗,那满面的哀怨痛苦,简直惨不忍睹。
这个寂寞的场景非常适合我来的目的。我不用丝毫掩饰和担心的就用正常的语调跟吴有为说了我的困惑,说了我对那只可恶的手的无奈。
吴有为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我用万般痛恨的眼光砍杀着这个没有良心的家伙。他居然这么对待一个好兄弟严肃无比的痛苦和灾难。
吴有为用力刹住大笑,毫不在乎地说,你根本就是个胆小鬼,哪有那么只手,疑心生暗鬼,你只要别想它,不就什么都了结了吗?
我郑重其事地说,可是,你好好想想,你认为一个人明白了什么就能做到什么吗?
吴有为听了这话象被针猛然刺了一下,笑容从他双颊慢慢褪去,换上同样的一层无奈、忧伤与怒气。他显然知道很多明白了却又无法去做不能去做的道理和事情。毕业之后在单位的种种遭遇,社会现实教给我的显然也会教给他,我们都是在现实浅滩上搁浅的游鱼,虽然那么渴望着自由的大海,虽然目标似乎就在眼前,却是难以到达,短短的距离对于我们这些弱小的家伙也许就是永远。
我继续说,你不是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你要背上流浪者的行囊,走遍祖国的山山水水,为诗歌而献身吗?你不是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你要辞职下海,离开这枯燥沉闷的机关生活,去实现你个人的价值吗?
吴有为忧悒地打住我的话,低沉地说,你别说了。我知道我这样下去会一事无成,会成为一个平庸的人。可我知道了又怎样?我知道我的正直善良不适合机关工作,我知道在机关工作不能疾恶如仇,不能由着自己的个性,不能对什么都发表自己的意见。我知道在机关工作就要整天陪着笑脸,低头哈腰,拍马屁、奉承、请客、送礼,碾碎自己服从他人,不要有妇人之仁,不要有自我主张,不能有追求真理正义的概念,只能把自己当成一个庞大机器的一个小零件。可我知道又有什么用?我没有能力让自己说假话不脸红,没有能力让自己背叛自己去送礼、去奉承、去卑躬屈膝,我无法让真理被权力欺辱和强奸。我注定是一个可怜的人,因为我不能抛弃自我,战胜自我。
吴有为脸上、眼里、话里的哀伤不可避免不可抗拒地感染了我。我叹口气说,这就是我们的悲哀。我们看重的东西太多,骨子里无法改变的东西太多,我们需要坚守不能放弃的东西太多,我们没有能力战胜自我。很多人都是这样,我们之所以比其他人痛苦就在于,我们明白我们的无奈,我们知道我们需要做到明明能做到却又不愿做到最终无法做到的事情。就象我,明明知道那样一只手并不存在,却不能忘记它、抛弃它、战胜它,反而那样恐惧它、在乎它,以致不能入睡,不能自拔、不能解脱。
吴有为沉思了一会,静静地看着我说,你不要陷入绝望。我们之所以活着,就是因为任何事情都有办法解决,时间在前行,世界同样在前进,一切都会成为过去。我们不能战胜,不能改变的,我们可以避开它,可以忘记它,可以忽视它。时间也许是最好的解救办法,你可以转移一下你的注意力,这样你也许能甩开那只可恶的手。
我的心突然动了一下,一种异样的情绪奇妙地笼罩了我。我急不可耐地说,你是说,爱情?
吴有为肯定地点点头。除了爱情之外,什么还能让你忘掉一切、克服一切呢?你不是跟我说过你对人事局的小琳印象挺好吗?
我眼前浮现出一个温柔客人的女孩面孔,她眸子里面的青春光芒让我笼罩在春天的蓬勃之中,我痛别已久的初恋感觉突然降临,顿时感到心跳突然快了一倍,浑身好像泡在暖洋洋的温水之中。这种奇妙的舒服是前所未有、莫名其妙的。难道这就是爱情的力量?自从因为回家工作我亲手埋葬了自己在大学的初恋之后,我似乎已经忘记了爱情。但今天的感受才让我知道爱情的力量始终蛰伏在我的心底,对爱情的渴望一直是那么顽固地潜伏者隐藏着,直到一个喷薄而发的机会。我想这也许是一付对症的神丹妙药。我竟在刹那间表现出一种不由自主的羞涩。
我有些犹豫地说,你别胡扯,这能顶用吗?
吴有为看出了我心底的虚伪和跃跃欲试,故意显得无所谓的鼓励我说,你不妨试一试呀。喏,快下班了,你可以立刻去约她,请她去外面吃午饭!食堂里的饭菜糟透了!你要知道,事不宜迟,兵贵神速,机关里瞅着她的小伙子,可多如过江之鲫呀!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