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师父那年,是一九二六年。
正值国民革命军誓师北伐。自七月间起,炮声就不断起伏。
而这鄂地,成了北伐主战场之一。
我从鄂北出发,一路向南。日行夜歇。
身上除了师父给我准备的一布袋的干粮,还有一根不足一米的木棍,既是手杖也是武器。
官路上,稀稀散散的迁客,骑驴的,推车的,几人结帮而行的,更多的是拖家带小的,而我却孤身一人混迹其中。也偶有独行客,但都是长我十几或二十岁的大人。
我只是走,跟着人群。漫无目的,脚累了就歇会,肚饿了就啃干粮。我不敢敞开肚子吃,我不知道还要走多久,不知道还能活几天。但是还是省着吃吧,能多活一天也是好的。跟着他们,我自己也都知去向何处,只闻路人道,这是往南。
往南吧,那就往南。既然大家都往南,那天国一定是在南边的。
一路炮声不绝于耳,就在前,在后,四周都有。我不止一次的怀疑,我们是不是走进包围圈了。怎么四面都是炮声。可始终也没见着一个兵。
八月二十三。这是我跟着人群走的第七天。我们遇袭了,一架飞机轰隆隆的从头顶掠过,拉下十几颗炮屎扬长而去。
“趴下,趴下”有人在飞扬的尘埃里大呼。
我学着他们,抱头趴在地上。我的干粮压在我的胸前,木棍放在伸手就能触到的边上。
“咚!咚!咚!”几声巨响,炸的尘土弥天,路边上那几颗耷拉着的枝干的垂死挣扎的老树,就此解脱。
尘埃散尽好一会,终于有大胆的主儿站起来。后面跟着站起一个,两个……
我整好干粮,提起木棍。跟着人群继续向南,向天国。
走了不远,一群人围在那里忙活。我挤进人群,眼前一个七八岁样子的女孩趴在几具尸体前嚎啕大哭。几天前我见过他们一家,父亲推着独轮车费力缓行,母亲一手抱着一男婴,一手牵着小女孩。就是现在伏在地上哀嚎的小女孩。
众人都在出力,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在掘墓,铁锨上下翻土,两个妇女安慰着小女孩。独轮车翻在路旁,车上麻袋跌下,口袋已经破了一角,豆子顺着破角滑出排成一溜儿。人都忙着,刨土的,看孩子的,连赶路的看到死了同胞,都纷纷露出哀荣容。只有豆子安静的躺着,不喜不悲的躺着。
坟挖好了,我跟着人走过去看,一米见深,哪是坟呢,就是一个土坑。只不过比我自己挖的练功的沙坑是深了点。我心里是在责怪众人的不尽力吗,但又看看他们手中生着铁锈的铁锨,能挖这么深也是不易。
女孩扯着父亲的尸体不要下葬。两个女人拉也拉不住了,换上一壮年终于拖开了女孩,可她没一刻放弃挣扎,扯着嗓子哀嚎,手里乱打乱挠。男人衣服被撕了两道口子,胳臂上一行整齐排列的血淋淋的牙印。又上去一男子帮忙,擒好女孩胳膊,可她的腿仍在抵抗,乱弹乱踢。不过折腾了这么久,没了力气,哭声渐弱,终于被两个男人制服了。
伴着女孩的哀嚎,新坟的最后一抔土落定。一个男人去从那棵死树上折了根残枝插在坟头,这是丧礼仪程,还是仅仅做个记号。我不知道我也没处可问,
一家三口的新家,在众人合力下落成。不,应该加上死树是四口。
一切完毕。众人重新整装,这算是他们迁徙路上的一段小插曲。虽是四条命,但也只能算作插曲,或许对别的一些人来说连插曲都算不上。
女孩终于泪腺枯竭,回顾理智。她授意分了她家的那大半袋躺在路边的黄豆,算是给几个挖坟人的酬劳。六个大男人,每人分到手也不过两捧儿。但终归有胜于无,几人都收下了这夹着同胞血的豆子。
女孩被其中一个妇女收领。
她走上坟前,重重叩了三个响头。起来抹了一把眼角泪痕就转身进了人群。父亲的独轮车车把儿这就传递到了自己手里,没了黄豆,没了父母,没了弟弟,只剩了车和自己。世事真是难料,谁能想到,昨天还要牵扯母亲走路的小孩今天就要独自推车。
我不觉悲从中来,我一个还俗不到十天的小和尚,就这样目睹人间惨剧。想哭,可是没有眼泪,只是闷的慌。我也没有哭的理由,我为什么要哭,为死人还是为孩子。她是没了父母,可我从来没有过父母,谁又替我哭。这么想来我连怜悯别人的资格都没有,我为什么要哭,这一想着,蠢蠢欲动的泪珠收了回去。
但我仍觉得该是做点什么。毕竟是同胞,毕竟相逢了。做点什么好,我能做什么。我一个小和尚,那就超度他们吧。
心里是想着超度,可我哪有那修行。死了人是该念地藏经吧,可是师父没有教过我。他教我了金刚经还有大悲心陀罗尼经。那就金刚经吧,你们也听不懂,其实我也不懂,我只是跟着师父念了十几年罢了,那就全当是安慰。安慰你也安慰我的良心。
等那行人走了。我不想让他们看到,尤其是那个女孩。我无心去做好人让她记住,我只是被出家人未泯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