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念老和尚一笑,接着道:“找到这份笔记那年,我还不到三十岁。之所以愿意花精力去研究它,与其说,是对笔记本身感兴趣,还不如说,是为了对自己逝去童年的追忆。搞清楚了,也就撂开了手,很快便将这件事忘记了。
那时候新的国家刚刚在废墟上建立,社会的变化很大、很快。甚至也影响到了佛门,但每个人心里,其实都是欢喜的。毕竟谁不希望自己的国家强大、人们生活富足呢?哪怕是我们这些出家人。
哪知道没过几年,那场席卷了一切的浩劫,就汹汹而来。峨眉山自然也无法幸免。”
周远山听到这里,一拍大腿道:“难道那份笔记也被……?”
孙川脸上现出一抹痛苦之色,接口道:“甭想了,何止是那份笔记呀!”
“破四旧”是那场十年浩劫的开端。许多战火中依然幸存下来的文物古迹,被人为摧毁;无数善本典籍,被焚烧一空。对于孙川这样的考古学家,这是无法面对的伤痛。尽管那场浩劫只是他童年的记忆,但从前辈手中看到过的损毁名录,曾让他难过得几乎夜不能寐。
陆曼曼疑惑道:“你们在说甚么呀?是文·化·大·革·命么?”
陆明轩拍拍孙女的头,道:“是呀!纵观人类历史,能被称为浩劫的,也没几次!听大师说下去吧。”
空念老和尚接着道:“那时大坪寺的藏经阁被一把火烧光了,佛像全部打碎,僧舍殿宇被砸得只留下残垣断壁。我们这些出家人都被迫还俗,押到牛心寺接受改造。
所谓改造,其实就是被红小将们押着,满山去毁寺烧书。对我们这些出家人来说,亲手去砸毁佛像、焚烧经文。实在是痛不欲生,可红小将们说这很重要,这叫精神改造。”
空念老和尚讲到这里,略微一顿。他脸上虽无特别的表情,但篝火旁的每个人其实都知道,那段经历对他而言,绝不是甚么愉快的回忆。陆曼曼张嘴欲问,陆明轩朝她缓缓摇了摇头。
空念老和尚银白的眉毛微微一振,接着道:“世间际遇之奇,往往出人意料。不成想这等毁佛焚经的恶行,倒让我发现了希壤宿梦之事的另一个例证。”
说到希壤宿梦的另一个例证,空念老和尚口中一顿。雪白的眉梢微微颤动,他伸出手指,抹了抹眉梢,这才继续道:“那是去拆毁华藏寺的时候。华藏寺是峨眉最古六寺之一,始建于东汉年间,历代增修,殿宇众多。一群人足足砸了十几天,领头的红小将才算满意。最后一天砸到碑林,夜里,我们这些需要改造的人,便睡在碑林旁的回廊上。
那晚是满月,银辉铺洒在院中的残碑碎刻之上,显得异样凄迷。可能是受了环境的影响,我一直心神不定。虽说出家人四大皆空,受些折辱不算甚么。但被迫日日毁佛焚经,心里终归不能没有怨忿。更何况我襁褓即入佛门,现在忽然别人说:‘你不能再作僧人了,这世上从今以后,也不许再有任何出家人了。’我心中兜兜转转,尽是迷茫。不明白往后的日子该怎么活?不明白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不会有答案的思索,让人头疼欲裂。为了不再胡思乱想,我索性借着月光,去读那些残碑碎刻。却在一处掀翻的碑座缝隙下,见到似乎有金属的光泽。挖开来细看,是个破损了的青铜盘。盘上有铭文五百余字,均为大篆所书,勉强可辨。”
空念老和尚说到这里,略微一顿,接着道:“那青铜盘上的铭文大意是:越王勾践已复国破吴,封赏有功之臣。念及当日南林处女,以剑刺搏杀之技教导士卒,功劳甚大。传剑已毕,则飘然身退,连姓名都未曾留下,果然有高人之风。越王只得呼其为‘越女’而不名,称其所传剑法为‘越女剑法’。
后据大夫范蠡所奏,曾听越女自述剑法来历,传自峨眉山白猿祖师司徒玄空。言祖师少年时游于昆仑,闻箫声而见神女。神女赐梦,一梦三载。梦中遍历天人之土,习得种种神技。梦醒后知神技无法于人间施展,乃依其理,仿猿猴灵动之姿。创‘通臂拳法’、‘猿公剑法’,传于世人。
越王勾践闻奏,言白猿祖师者,必为神仙中人。今虽无处寻访越女,其功不可不筹。特赐会稽山之阴为白猿祖师驻锡之地。命人铸盘刻铭,礼送至峨眉山。望白猿祖师有暇,东游吴越之地,与越王一会。”
听到这里,孙川微微一笑。空念大师这段讲述,与调查结论基本一致。那只铭文青铜盘原件,此刻就放在前进基地,他的恒温保存柜里。
根据当年的记录,空念发现这只青铜盘的次日清晨,领头的红小将就将其当做所谓“罪证”搜走,并在事后偷偷藏匿了下来。一九八二年将此人抓捕后,在其家中查获的各类文物、金银器皿等,多达上百件。好在器物的来历,他还都能大致回忆清楚。
正是因为读过当年那份有关领头红小将的审讯记录,孙川不禁在心里对空念大师暗自佩服。尽管为了讲述方便,老和尚没有直译铭文。但内容大意与孙川的研究结果基本符合。
要知道春秋战国时代,各国文字虽都称为大篆,可各有不同的变形,彼此差异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