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六点,孔家寨所有的大门统统打开,全部人马倾巢而出。几支探路的侦察小分队早早就离开山寨奔向西南方向,孔定边把白雪寒也安排在其中,安排她充当至关重要的“向导”工作,当然是在严密的监视之下。
作为“主力”的三路纵队刚刚出了寨子的大门就秩序大乱,如同潮水一般涌向了孔家寨山脚下的官道。几辆拉着辎重的大车刚刚在大牲畜拼命的拖拽下挣扎着爬上了官道的路基,车轴便断了,锅碗瓢盆、粮食包袱散落一地;随行的老幼妇孺不得不乱哄哄地停下来,在一片狼藉中寻找自己的物什、重新打包挑上。孔定边眼见在山上精心制定的撤退计划刚一开始就乱了套,急得满头大汗。他的“军队”可能在精心栽培之下能够保持纪律,如臂所指;但是他的百姓们大都连寨门都没出过,要他们保持严整的队形,实在是勉为其难了。孔定边只能驱赶着手下的小伙子们不停地策马飞驰穿来穿去,在一大群闹哄哄的人群中维持着秩序,催促人们赶紧列好队离开。
“大帅!大帅!”一名小伙子骑着马飞奔而来,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百姓压根就不听指挥,现在全乱了,怎么办?”
孔定边看着前方不远处那一片混乱的场面,眉头紧锁。良久,他大声说道:“改变计划,红星、红章都集合到一起,红安环绕保卫!”
很快,在兵丁们起劲的吆喝声中,孔家寨的男女老幼、辎重牲畜慢慢都收拢到了一起。原本殿后的、“红安”纵队的老兵们扛着步枪,迅速分散在大部队的周围,开始执行沿途的“保卫”任务。
对于孔家寨的全部人马施行严密的“保卫”,是非常有必要的。人们刚刚缓慢地在官道上行进了一小会儿,便汇入了凤山百姓的逃难洪流中去了。
古往今来,不管人类社会的组织结构如何变化,战争总是如影随形;而不论每场战争的理由是什么,目的是什么,它的性质是否正义,普通的老百姓,永远是战争最大的受害者。战争如同暴戾的恶魔,总是轻易地用它的利爪撕开普通人的肚肠,用最鲜热的血肉来喂养自己。
凤山的百姓享受了60年的和平时光。现在,颠沛流离的命运降临到他们头上了。
天色已经变得晦暗,凤山的大道上却依旧人喊马嘶,尘土飞扬。按照这个时代通行的规则,天黑以后城外的道路上是很少有人烟的;但是突如其来的巨大变故驱赶着无数的百姓,不得不背井离乡、举家逃难了。人们从凤山脚下十里八乡的各个村寨、庄园、大大小小的土围子内涌出,沿着官道扶老携幼奔向西南方。手中高高举起的火把汇成了一条长长的、细细的火河,在辽阔黑暗的大地上奔涌流淌。火河中跳动的是一个个鲜活的个体——有头有脸的小财主们赶着几台大车,满满当当装载着从祖宗积攒至今的价值不菲的全部家当以及大小家眷们;健壮的家丁手持武器护卫四周,一脸警惕地注视着同行的不怀好意的人;普通的百姓们赶着一台破旧的大车,几家邻居的家什全都堆积在上面,几乎要把可怜的大车压散架;或者几头大牲畜,驮着沉重的包袱,在主人拼命的吆喝和鞭打下挣扎着在官道的土沟中前行;人数最多的是凤山的下等人——佃农、小农、小手艺人,甚至“干人”。他们成群结队,身穿肮脏破旧的衣物,全部身家不过是扛在肩上的包袱……在这条逃难的大河中,一切身份、阶级、是非、善恶都消失了,没人再在意什么男女之别、尊卑之分、老幼之序,所有的人都沉默着疾走,茫然地跟随着前人的步伐;如此庞大的队伍并没有显得人声鼎沸,只能听见杂沓的、细碎的脚步声,人们的咳嗽声,间或响起牲畜不耐烦的嘶叫以及主人愤怒的叱骂声……更显得尤为恐怖和怪异。
由于天色越来越晚,原本松散的队伍、这一团、那一团稀稀拉拉的人群不由自主地渐渐收拢,开始出现了大量的碰撞与冲突。财主的家丁们挥舞着鞭子,抽打着挤成一团挡路的贱民们;愤怒的佃农认出了逃亡队伍中苛虐的主家,一拥而上把主家的全部家当抢个精光,留下一地的家眷大哭小叫……到处都响起了枪声与惨叫声,人性之恶在巨大的变故中毫不遮掩地爆发出来,持续吞噬着这些本来在激烈而残酷的冲突中幸存下来的、多灾多难的人民。
凤山的队伍在巨大的外界压力下自动保持着最严整的队形。孔定边的小伙子们全副武装,警惕地保卫着凤山的全部辎重和妇孺老幼。这样一个坚强的团体自然吸引了大量孤苦无依的难民们,在队伍的外围,无数蓬头垢面的可怜人喘着粗气,背着沉重的包裹挣扎着前行,努力想跟上孔定边的步伐;凄惨的祈求声简直让铁石心肠的汉子也能落下眼泪。
“大帅!”一名精壮的汉子好不容易赶走了一大群乞讨的“干人”,气喘吁吁地向孔定边汇报,满脸的油汗在火把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大帅,得想办法把这些人彻底赶走!越来越多的人混在我们的队伍里面,会把我们拖垮的!”
“怎么赶?”孔定边也被这身边越滚越大的难民的雪球折磨得筋疲力尽。
“杀!”小伙子眼露凶光,咬牙切齿地说。
孔定边沉吟着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