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田仁喜起床来到锅屋,为不让家人担忧,吃饭时强作言谈自若。吃完饭,就回到南屋。当看到当门儿的那辆陪伴自己多年早已脱漆块块锈迹斑斑的孤零零靠着山墙而立的破旧自行车时,又唤起了心底的创痛——十几年辛辛苦苦创建积累下来的布庄就只剩下它和一根扁担了。田仁喜赶忙转身进了里间,仰卧在床,一任泪水滚涌,流过脸颊,流过双耳,濡□枕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没到伤心处。”田仁喜静静地躺着,渐渐的泪水干了,感到了脖颈下的冰凉,便抬起头来,扯出枕头,翻个过儿,重又塞到头颈下面。
田仁喜强制自己想些旁的什么,尽量绕开这戮心的一幕。忽然想起刚才梦中情景,心中感到奇怪,怎么会在梦中自己看见自己小时候的情形呢?而且是从天上看的?真是太怪了!是梦吗?又好像是没有睡着似的?就这么想着琢磨着,慢慢地又进入了迷迷糊糊如梦似醒的状态。那年他离家出走,跑到南京找到田明林,找个给部队喂马的差事,当上了小马夫。就是那回出走,使他接触到了外面的世界,见了世面,开了眼界。后来回到家里,日子难熬,就开始了跑生意的生涯。先是过日本,成天跑反,民不聊生,生意不好做。盼到日本投降了,内战又打起来了,战乱加匪患,成天担惊受怕的,生意依然艰难。“宁做太平犬,不为离乱人。”这解放了,不打仗了,没有土匪了,太平了,可是这生意……田仁喜的思绪转了一圈又回到现实中来,心里复又创痛难忍起来,脑袋胀痛欲裂,不由得抬起双手紧紧抱住头颅。
“嗐!”过了一阵,疼痛似乎有所缓解,田仁喜轻轻叹了口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民随王法草随风。”作为一介草民,只能如此!老辈子们说,“人心似铁非似铁,官法如炉真如炉。”作为草民百姓,除了随王法之外,还有他途吗!可是,俺今天想随王法也随不了了啊!这刚进了货,本钱都变成了布,都被没收了,连同现款,抵了三百万,可是却罚了三百一十万,那十万到哪里弄去?田仁喜感到自己已经站立在高高的悬崖边儿上,面前无路,稍有不慎,就会跌下悬崖,粉身碎骨。正自长吁短叹,万般无奈之际,忽然瞥见挂在床头儿的那个装账本儿和发票本儿小布袋儿,不由得眼前一亮——那里面还装着“税务”退还给的那个账本儿,上面还有一些账没收呢,那不就是一笔钱吗?田仁喜想伸手摘下来,可是懒得抬手。其实不用看,那上面的账目心里清清楚楚,都是一些老顾客老熟人一时手头缺钱,临时欠下的。所有的账目,都不用讨要,不久都会自己还钱。所以,自己是不需要记账的。他记账的目的与其说是记欠账,还不如说是为了销账。田仁喜清楚记得:台庄的胡先生,欠22000元,是前儿个在下桥子集上扯布,一时身上钱不够,说下个集付款,人家是花先生,不缺钱;柳圩子的柳老大,欠12000元;雪庙的梅先生,欠10500元;梁家场的梁老实,欠10500元。这四家刚好是55000元。还有十来家都是小数目,合起来可满45000元之数。累计刚好10万元。田仁喜此刻好像才豁然明白,不得不佩服路庄子区的国才神算的“税务”们!他们如此神速地查清核实了“偷税漏税”的数额,核算出了追缴和罚款数额合计310万元。田仁喜还是长长出了一口气:虽然一下子变得一文不名了,可是毕竟能够在“限期”之内缴纳“下欠10万元”,凑足“追补税款加罚款合计310万元”了,能够做“随王法”的草民百姓了。古人说:
家门和顺,虽饔飧不济,亦有余欢;
国课早完,即囊橐无余,自得其乐。
美哉,斯言!
田仁喜睡了三天三夜。这天起了个早,一拉开门,就被一股寒风吹了个趔趄。但见纷纷柳絮,片片鹅毛,地铺玉屑,屋披银装,大槐树光秃秃的枝桠早已变成了玉干琼枝。田仁喜精神为之一振,忙踏雪来到过底,拉开大门,跑到大场北头儿,站在河沟沿儿上放眼东望:天上茫茫,琼花翻飞浑难辨;地下皑皑,雪野铺玉了无痕。大雪把地面原有的一切掩盖得严严实实,无论沟壑道路,无论荒野良田,无论蚁穴鼠窟,无论蒿草蕙兰。唐人有一首《对雪》诗,借用于此,倒还相宜。诗曰:
六出飞花入户时,
坐看青竹变琼枝。
如今好上高楼望,
盖尽人间恶路歧。
吃罢早饭,田仁喜说了声要出去要账,就拉开大门走了出去。理娘知道拦不住,便赶到大门口儿喊他等一下,回身从过底东墙上摘下忠老爷的蓑衣和大席篷子,出了大门,赶到田仁喜跟前,把席篷子戴到他头上。田仁喜对理娘说,先到台庄胡先生家,晌午吃饭就不等他了。理娘又反复叮咛了“要小心”“注意沟坎儿”等语,田仁喜就冒雪踏玉而去。
田仁喜讨账非常顺利。他的账户听到了他的遭遇都筹措好了账资正准备等雪停了给他送去呢。没等到期,田仁喜提前缴纳了“下欠10万元”的欠款。他感受到了无债一身轻的轻松,也感受到了“国课早完,即囊橐无余,自得其乐”。同时,他更感受到了生意顷刻化为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