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理娘止住了哭泣,扯下头袱子,给丈夫擦干满脸的泪水,又给自己擦拭干净,然后把丈夫头下的枕头扯出来,拿过自己的枕头给换上。正在这时,传来改改稚嫩的童音:
“大娘,俺三婶儿叫您呢!”理娘忙答应着站起来,见改改领着转转已经进了卧室,忙一把抱起转转,领着改改来到床前,上了脚踏子。改改望望母亲的脸,就转向大床,喊了声“大爷!”田仁喜望着两个可爱的闺女儿,心底的创痛更重了,便硬撑起身子,强颜欢喜地伸手抖抖索索地抚摸着两个小女儿的娇小的脑袋和脸蛋儿。理娘忙按他躺下,把胳臂给塞进被窝儿,又掖掖被子扯扯上面的棉袄,又无助地劝慰着:
“他大爷,您说得对,‘没什么’,‘歇歇就过去了’!本来就是的,天底下没有翻不过的坎儿,也没有过不去的河!就着这个机会儿,好好歇息歇息也好,您也太累了!”理娘说完,微笑着和丈夫对视一下,带着孩子出去了。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忙转回来问道:“您想吃点儿什么,俺去给您做?”见仁喜轻轻摇摇头,又转身出去了。
原来此时家里三个大孩子明理、莲莲和果果都在上学没有回来,田仁祥媳妇梅氏和田仁学媳妇张氏就领着改改、转转和抗美梭进草屋里拥草取暖和玩儿。两妯娌见大嫂端着姜汤到南屋许久没回来,有点儿不放心,就叫改改去看看。转转见姐姐要走,便跟在后头一起来到南屋。改改便实话实说地说是“三婶儿叫您!”
田仁喜喝了姜汤,出了微汗,又脱掉了棉袄棉裤,这样躺在床上,放平身躯,伸展四肢,感到筋骨舒展,血脉畅通,浑身舒坦,这是他半生来很少有过的奢侈享受。心里想道,理娘说得对,“就着这个机会儿,好好歇息歇息也好”,就这么睡着吧,一直睡下去!对,“陈抟一睡千年醒”,咱也学学这位睡仙吧!可是转而一想,自己是没有那个福分的。自己尘缘太重!上面父亲渐老,自己身为长子,奉养老父责无旁贷;下有幼子幼女,需要教养;中有贤妻,需要陪伴爱护。自己能抽身世外长眠不醒吗!想到这里那一番美妙的睡意荡然无存,转而更加感到气阻胸闷、心焦神疲。他索性张开眼睛,见一束光亮从床对面那扇窗棂透进屋来。因为秋粮无收,窗户下面的粮囤子里的粮食已到囤底儿,上面的折子早已收卷下来高挂墙上;床前绳上的衣裳多已穿在身上,所以躺在床上便能看见从窗户里透进来的光线,观赏那窗棂上纵横有致的网格。田仁喜收回目光,整个大床上面是一张覆棚,那还是十多年前自己成家之时亲手扎制的。当年那扎制覆棚的苇子和覆在上面的苇席是那样鲜亮洁净,呈现柔和悦目的乳白色。而今,十几年的沧桑,已经把它们染成了枯黄色和棕褐色,显得陈旧不堪了。噢,那覆棚的苇席上面早已积满了厚厚的灰尘了吧?对,一定还有很多老鼠屎和蝙蝠屎,夜里老鼠在上面跑动的时候,除了跑动的声音外,分明还伴有沙沙声,那就是老鼠和蝙蝠的陈旧干燥的粪便在跳动时发出的声响。十几年来,一直无暇顾及这些,更没有想到清理打扫。这下子有工夫了,能经常清扫了。对,院子里的排水沟也得改动改动,下大雨时溅起来的水点儿打湿了墙根——土砌的墙根是经受不了雨水浸泡的;鸡圈也该修理一下了,鸡圈上苫的麦茬都被鸡挠落了,已经露出了下面的秫秸了;等开了春化冻了,还得拉些土把场北头儿再垫高点,因为下雨冲走了不少……这样想着想着,心神反倒渐渐平复下来,毕竟是常年奔波劳顿之人,再加上心伤神疲,不觉双眼涩滞,迷迷蒙蒙进入了梦乡。
田仁喜只觉得身子轻飘飘地飞升起来。他飘到一个村庄上空,俯视着下面的田野道路、大汪河沟、宅基茅舍,觉着似曾相识,可又一时记不起来这是哪里、何时来过。正在思索着,只见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正弓着腰站在一口水井井口儿双手握着光滑的扁担吃力地提水,忽然双腿一颤,一头栽进井里。他大吃一惊,慌忙大喊救人。可是,任怎么喊都没有声音。于是想下去自己去救,可是身飘似絮,不能自持。正在着急之际,只见那个小男孩自己缓慢地从井里爬了上来,腰带上还挂着扁担钩。小男孩爬上来后,再次弓着腰一把一把把扁担往上拉,最后把满满一筲水提了上来。然后,把扁担两端的钩绳在扁担头儿绾两圈儿,挂上筲桶颤颤悠悠地挑着走了。小男孩一路走着,最后上了一个大场,朝一棵大槐树下的大门走去——咦?这不是俺家吗?忽然看见小男孩头顶上还带着从井底下带上来的一坨黄泥,不由得哧的一声笑出声来,自己也被笑醒了。恰巧理娘进屋喊他吃饭,听见仁喜的笑声,心里也跟着轻松不少,就笑着开了句玩笑:
“看把您喜欢的,梦里遇到那个美人啦?”
这句玩笑还有点儿来由呢,那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一天,田明理翻弄父亲弃置墙角的一口破铁皮箱子,里面还有几本儿陈旧的满是洋字码子的画报,从画报里落出一张黑白的美女相片。当时,农村里相片儿还是稀罕物儿,大槐树田家全家就只有一张田仁喜在南京部队当马倌儿时照的一张相片。田明理马上拿给母亲,理娘接过来端详着——真的怪俊的呢!刚好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