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田仁喜推着辆空车子,田仁学掮着根光扁担,冒着刺骨的北风,默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腿像灌了铅,脚下像踩着棉,胸腹中像装满了冰块儿。雪又下大了,风搅着雪花,一片纷乱,一片灰白。他们回到家里,家里早已从田仁智那里得到了消息,一家人陷入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彷徨无计。
田仁喜推着空车子推开大门径直穿过院子进了南屋。田仁学跟在后面经过外头屋门口儿,见门帘半卷,父亲和仁祥正坐在床沿儿上说着话,便把扁担靠在门口儿,低头进了屋,在床对面的一条长板凳上坐下来。田仁学述说了早上事情发生的经过和后来布匹连同账本儿及发票本儿一并封存待查、等待处理的结果。田大忠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田仁祥望着父亲问道:
“大,您看怎么办呢?”
田大忠面色沉静地说道:“他们给扣上个‘偷税漏税’的大帽子,说‘封存待查’,就让他们查呗。他们总得给说个一二三吧!”
田仁祥担心地说:“就坐等他们给结果吗?俺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似的。要不托个人问问?”田仁学接口道:
“哥,您一直在河工上不知道,早就听人说母鸭子田明爵老是叮着徐业子下蛆,坏咱家的事呢!听集上人说这回就是母鸭子和徐业子使的绊子,可能……不好办呢!”田仁学说的徐业子是村民对新任区长徐业的雅称。此人姓徐名业,汴水苟关人,原本在苟关杀猪为生,后来过日本,生意不好做,便投奔了游击队。徐业倒也像条汉子,打仗勇敢不怕死,一步步升为组长、班长、小队长。解放后转业任苟关区区长。后来因路庄子区杨区长患病离任,便调来补缺。徐业没文化,脾气暴躁,作风粗枝大叶,满嘴话把子,老百姓背后都称他“二百五”“业子包”“徐业子”。徐业到芦荻村,发现了田明爵这个“人才”,起用作秘书,随身携带,寸步不离。田明爵也深感知遇之恩,竭力逢迎。也是小人得志,田明爵渐次在百姓面前狐假虎威,颐指气使,俨然以“二区长”自居;继而更是假公济私、官报私仇,对于乡里间的大事小情新怨旧愤无不睚眦必报,故而赢得了“二区长”“黑骨头”“母鸭子”等诸多雅号。
田大忠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俺上回在县里开会听鈡县长的报告时就听说了,政府不准咱庄稼人做生意,连农业生产合作社都不准做。不准做咱就甭做了吧,回来种地就是了。”正说着田百广低头进来了,就势挨着田仁学坐在长凳子上,听见了田大忠说的话,知道是说布庄的事儿,便接口说道:
“其实,依俺看仁喜哥的生意早点儿歇着就好了,就不至于招来这个麻烦了!——大叔,开会等着您呢,研究缺粮救济户名单。”见父亲和田百广站起来要走,田仁学对着田百广说道:“看您说的,早点儿歇着?哪个有前后眼呀!”田百广听了,站在门口儿回身笑着说道:“哪要什么前后眼呀!开会天天都在宣传‘过渡时期总路线’,天天讲‘一化’‘三改’,要把私营商业改造成社会主义商业,亦农亦商者要求弃商转农。——这就明白告诉你是要消灭私营商业了。仁学,你是没听,还是没听懂呀?”田百广说完,笑着拍了一下田仁学的肩膀,又对田仁祥笑笑,转身追着田大忠身影去了。
处理通知很快送达了:追补税款加罚款合计310万元(旧币,合新币310元)。查封的货款连同布匹折款计300万元,下欠10万元限期缴纳。310万元是多大的数目呢?当时,小麦每斤几百元,大约能买五六千斤,相当于田仁喜一家全部田地两年的小麦收成。田仁喜卧倒在床。这下子可吓坏了理娘,忙跑到床前探视。田仁喜却笑着说:“没事儿!放心吧!”理娘素知丈夫的心胸肚量,可这回这个无妄之灾是灭顶之祸呀!他这十几年吃苦受累艰难颠簸惨淡经营的生意简直就是他的命根子,就这么眨眼间化为了乌有,他能承受得了吗?于是又关切地问道:“您觉着有哪点儿不调和吗?”田仁喜沉默了一会儿,不太在意似的缓缓回答道:“心里有点儿堵,身上有点儿冷。不要紧的,歇会儿就好了。”“那俺给您熬碗姜汤去!”理娘说着转身出去了。
理娘端回来一碗冒着热气的赭红色的汤汁,放到床头儿前的箱盖儿上,自己坐在床沿儿上手持汤匙轻轻地搅动着、扬着,伴随着袅袅升腾的热气,一股辣辣的甜甜的香味儿弥漫开来,田仁喜接连打了两个喷嚏。理娘舀起半匙红糖姜汤,轻轻挨挨唇边,还有点儿微烫,说道:“好了,能喝了。”便端到床外头儿——田仁喜通常带着年龄较大的孩子睡在床的外头儿——右手端着碗,弯腰伸出左臂,要搀田仁喜坐起来,田仁喜已经自己坐起来了。理娘侧身坐在床沿上,端着碗挨近仁喜,舀起姜汤,轻轻送至仁喜嘴边,仁喜轻轻抿下,一股辣辣的甜甜的热流缓缓流进壅堵着的心窝,舒坦极了。田仁喜接过碗来,就着碗沿儿缓缓地细细地一饮而尽,顿时胸腹间暖气涌动,额头和脊背渗出细密的汗珠。理娘接过空碗放回箱盖儿上,回身扯下盖在头上的头袱子擦拭着仁喜的额头。田仁喜复又囫囵躺下。理娘说道:“还是把棉袄、棉裤脱了睡吧,那样暖和。”田仁喜顺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