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二天吃罢早饭,田大忠和工作组高扬一行一路说说笑笑来到办公室。田百广兄弟俩早先到了,已经扫完了地。田百宽把田大忠拉到当院里,满面狐疑地问道:
“大叔,昨儿个黑来您怎么把田百恒家划为中农呢?”
“当时不是说得很清楚吗?怎么啦,百宽?”
“您不是还说划他地主也有道理吗?——俺当时真想站起来反对,可是转而一想,您老人家那样决定一定有您的道理。”
“是的,划他家地主有道理,但是有点儿勉强。你看他那爷儿俩,一个像病秧子,一个撇着两脚走路歪哧歪哧的——挑一挑子水都累得切牙咧嘴的,不雇人那地还不得撂荒!一家子也怪可怜的!”
“您还可怜他!他家那个老不死的天天叨念着要咒您,您忘了?依我说该定他个反动地主呢!”田百宽提起那事儿就气往上冲。田大忠听了微微一笑,说道:
“哈,就算她骂了俺咒了俺,就算她家是地主,那也够不上‘反动地主’呀!其实,她闹呼着要咒俺,还不是怕当地主吗!她当然不对,可也可以理解。”田大忠说到这里,走近田百宽身旁,拍着他的肩膀亲切地说道,“百宽呐,乡亲们信任咱,推举咱当干部,咱呢,就大小多少有了那么丁点儿权力,咱就得时时揣着一颗公正宽厚的良心面对他们,认真执行政府法令,保护他们的合法利益,个人恩怨什么的一定不能掺杂进来。唉,古往今来、历朝历代草民百姓都是最可怜最无奈的,咱就是草民百姓,所以也最清楚。百宽,手里的枪杆子要握紧,要保卫好土改,保卫好人民政权,保卫好广大老百姓。”
“大叔,您没看见他那家子人都透着一股阴气吗?特别是那双眼睛,眼底藏着仇恨,目光透着戾气,看了都会使人脊背发凉!”田百宽心里怀着担心,不是他自己,更多的是田大忠,“对这家人得警惕呢!”田大忠听了,笑笑,又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哈,走吧,开会去,人都到齐了。”
上午的评议会议开始不大一会儿,田大忠与高扬就爆发了冲突。田大忠认为蹇宝生一家七口人,蹇宝生常年参加农业生产劳动,算有劳动,应该划为富农;高扬则附和了另一种意见,认为蹇宝生只参加附带劳动,故而蹇家算没有劳动,应该划为地主,最后否定了田大忠的意见,宣布划蹇宝生家为地主成分。完成了一榜名单,高扬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这几天没完没了的评议让她确实太累了。
夜来转阴,北风瑟瑟,好像要下雪的样子。次日清早,村民们不顾风吹天寒,便早早地围挤在瓦房院大门外两旁的墙壁跟前,面向墙壁引颈翘首地寻觅着观看着,多半不认识自己名字的村民央求着认字的乡亲爷们儿帮着寻觅自己的名字,他们怀着或期待或忐忑或焦灼等各不相同的意悬悬的心境在这张长长的写着密密麻麻名字的榜文上寻找着开天辟地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阶级成分的一审宣判。
许多对自己的“革命的”阶级成分本来就没有悬念的人们在得到了证实以后,便怀着新的希冀喜笑颜开地离开了,榜文前空出的缝隙马上被后面的人充塞了。
这时,田明爵阴悄悄地歪哧歪哧地走过来,从人墙后面寻隙钻了进去左右扫视了一下,便发现了其父的名字及下面的“富裕中农”字样,心中窃喜,却依然面色阴沉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低着头避开所有的人阴悄悄地离去。
接着,只见闵连氏咯扭着两只小脚扭动着腰肢忙忙地走过来,见榜示前围着黑压压的人墙,挤不进去,自己又不识字(儿子学魁上学去了),急得转来转去。忽然看见田百广从大门里出来,慌忙一把拉住,急不可待地乞求着:“他叔,快帮俺看看,俺家是啥成分!”田百广见她急成那样,便笑着对她说:“嫂子甭急,您家是富裕中农。”不料闵连氏好像没有听见一样,仍紧紧拉住他的胳膊,哀求道:“他叔,嫂子求您了,您进去帮俺看看,那榜上俺家是啥成分?”原来,她同大多村民一样只相信那榜上白纸黑字公布的结果。田百广只好笑着对她说:“嫂子,那榜上也是富裕中农。那榜就是俺抄写的,还会有错吗!”闵连氏听了,顿时泪眼婆娑,松开田百广,噗通跪倒在地,砰砰一个劲儿地磕头,嘴里不住地咕哝着。旁边的几个女人一面弯腰搀扶她起来一面陪她流泪,也不知道她是在感谢冥冥中的神明和列祖列宗呢,还是感谢别的什么。
此时炮楼主儿蹇宝生家里有如大难临头和即将天塌地陷一般,家人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萎顿不堪,一片哀伤凄惶的景象。蹇宝生的妻子和儿媳妇相拥而泣;三岁的孙女蜜蜜扑在母亲身上哀哀哭号,不时抬起一双惊惶迷惘的泪眼望望奶奶,望望母亲;蹇宝生像是遭遇雷击、碎了筋骨一样蜷缩着坐在门槛上,耷拉着脑袋,双目无神地呆滞地落在脚前一片枯叶上。蹇德全清早去学校的途中看到了瓦房院门口的榜文。当看见自家是地主成分时,脑袋轰然一声便陷于空蒙,心中一阵慌张一阵刺痛……他匆匆赶到学校,匆匆上完课,没等学校放学就匆匆赶回家里,把这个惊天的消息带回家里,引发了这场世界末日到来一般的家庭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