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不厚道。
好在,能够回答这问题的人很快的来了。
一名中年男子从对面匆匆走来,他身上穿着半旧的长袍,已经浆洗的褪色脱线,两手抄在袖笼之中抱紧在胸前,作出瑟缩卑微的姿态。然而随着匆忙的脚步不时隐现的一双快靴,却暴露了他并不穷困的真相。即使是刻意收敛的体态,也能被目光锐利的人捕捉到一种常年高高在上的傲岸残余。
忽然被黎元洪拦住去路,那人很是吃了一惊。小心翼翼的抬头。迅速的打量了众人一眼。便看出这竟是一群同类。那些依然打理完好的辫子显示出他们的来历。
黎元洪带兵练出来的凌厉气势。惊慑的中年人不敢拒绝,随他来到近前,冲着张之洞一躬到底,拿捏着分寸问:“在下姓卢。长者可是有什么疑问垂询?在下定当知无不尽。”
很干脆,也没有见到亲人的眼泪汪汪,好像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张之洞用心打量此人,心中作出判断。出身豪富,没受过什么苦。读书不少。气质在那里摆着。机灵通达,不是迂腐之辈。最近虽然困厄,却没有破家之灾。佯装潦倒,估计是韬光养晦之计。并不担忧害怕与外来人交流,显然没有被革命军警告或者报复的担忧。
情况很复杂啊!
张之洞微笑道:“老夫姓张,从湖北来。路经此地,想要了解一番新政得失。你便是这家的主人吧?”
卢姓中年人面带羞惭,拱手回答:“让长者见笑了。在下的确是户主,只是如今多半房舍已经被分割专卖给他人,只留下两进院落供家人居养。”
他没有贸然把人往家里引。显然心存顾虑。
“哦?这么说,你家定是糟了清算。可还留有糊口的田产资财。支应所需?”
卢姓中年人脸色微微发窘,这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儿。不过毕竟瞒不过谁去,叹了口气道:“不瞒您说,政府还是留了余地的。往年寒家为了争夺田产,毕竟做过有伤阴鸷之事,遭此报应也是应当。好在政府宽容,依旧留了数十亩良田,并这半片院落,只是没了当日的轻松靡费,一家人得精打细算,勤俭持家。”
黄兴等人交流下眼神,暗暗点头:“革命军做事还算公道。多半地主家都是靠着灾年放高利贷,活着挤兑平民夺取田产发家的。这种趁火打劫的行为太过普遍,要说有罪,那是十之七八都得清算。不过仍旧留了余地,说明这家**害人不多,看他的神情,竟也不见得多么怨恨。”
张之洞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目光落在对方的破旧外衣上,油然道:“新政府似也并不二次入罪于人,亦不拒绝缙绅参与工商农牧之业,以你之积累,似乎不必如此刻意潦倒吧?”
被人家看出来装穷了。卢先生稍微羞惭的用尾指搔了搔头皮,帽子下面露出梳拢向后的花白头发---他应该依然留着辫子,以防万一。
这才是新政府治下地主缙绅的普遍状态吧?心中有顾虑,对新政府普遍有所保留。
沉默了少许,卢先生摇了摇头:“此事一言难尽。总之还能留一线生机,对我等而言已是大幸,更不敢有其他妄想。治家兴业,那都要从头再来,却非一时之功。如今,也只能勉力跟上罢了。”
他不想再继续应付,拱拱手之后,转身到了大门前,推开角门进去,吱呀呀生涩的门轴响动,砰的关上。
张之洞手捻须髯,幽冷的目光在那斑驳的石狮子上停留了许久,忽而起步继续向前。一直到了巷子的另一头,重新进入十字大街的边上,在一块石头上慢慢的坐下,注视着匆忙往来的人流,久久不语。
黎元洪不知道老头子忽然发什么神经,这种状态貌似以前从来没出现过啊!可别想得太多弄出个好歹来。
他赶紧上前关心询问,张之洞轻轻一摆手:“无需多想,老夫只要安静片刻。”
黎元洪直起身,叉手在边上门神似的杵着。等了一会儿,却听老头子长长的叹息,自言自语道:“天命在彼,时来天地同协力,分寸把握如此,大事必成无疑。老夫,也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
说完了话,张之洞挺身起来,脸上的阴沉肃静居然一扫而空,代之以轻松和煦,恍如春风拂面之后的写意从容。
随后,他便如同真正的观光客一般,兴致勃勃的沿着大街四处溜达,不时上前与商户询问新奇的货物,打问物价,讨论成色优劣。如此亲民的作态。让心里绷着的其余几人愕然不已。
这老头子。又在发什么疯了?
然而他们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这之后的几天里。张之洞始终保持松快愉悦的心情,按部就班的一路北上,中间多数坐车走马观花,却也沿着大路把两面的变化清楚的收在眼底。
到了凤阳,他们乘上火车,咣当咣当的直奔徐州。
这是去年年底才修起来的一段铁路主干道,正南的直线是要通往合肥、安庆的,东南线便是通往浦口南京。全民动员的力量缔造出近似奇迹一般的成果。只用一年时间,他们便完成了整个的修建铺设工程,并顺利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