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雨声连连,如住在溪边,巴掌大的梧桐叶在枝头轻舞,或是打着旋儿飘落。
“铃铃铃”带着尖啸的铃声响起,最后一门英文语法考试也结束。我旋紧钢笔套,从容地把试卷交到讲台上,言不由衷地向老夫子谄笑,得到的是漫不经心的一个轻微点头,心里“哼”了一声,题目中九成答得都很有把握,还怕你给我个不及格不成?
走到位置上一身轻松,将钢笔别在书包内侧一个口袋上。
“冷伊,一起去吃点东西?”班里另外一个女生蒋芙雪向我招呼,这三年来,我俩一起相互扶持,在仍带有男权思想的大学里跌跌撞撞走过。
“好啊,去哪儿?”我将包背起,走到她跟前。
她眼中显出闪亮的兴奋,“好不容易考完了,奢侈一下,就去鼓楼公园边儿上那个咖啡馆,喝杯咖啡,吃块蛋糕什么的。”
我倒抽一口凉气,但也抑制不住胃里那个贪婪的小恶魔,“走!”一边暗暗叫苦,荷包也瘪下许多。
本就是下午的考试,这会儿日头也略微西斜,却全然没有古人悲晚的凄凉。料想娘这会儿已经在家里收拾行李。她最近惦念苏州那个白墙黑瓦的庭院得紧,又想到舅舅一个人守着那古董铺子,再是以文物会友,回到家里多少有些孤单。早一个月就说好了,我暑假陪她回苏州住两个月,回去又能常见着博容,我自是求之不得,单单苦了冷琮,每日还得照旧上班,只能窝在南京这个小楼里。明晚就可以躺在我那看得见院子里雨打芭蕉的雕花大床上,想着心里就愉悦。
我俩不住和身边走过的同学道“假期愉快”“九月见”,没几步就走到那咖啡馆前。
洁净如水晶的窗玻璃,里头许多西装革履的青年与时尚摩登的女郎,再就是几个路口外使馆区里头的外国人们,门外就能听见里头留声机上婉转的乐曲。
相互一望,一个靛蓝宽袖短褂,一个翠绿宽袖短褂,一样的过膝百褶裙,黑色皮鞋,我俩的学生气与这咖啡馆格格不入,两人都“噗嗤”一笑,要不是有对方,一个人大概虚得都不敢进门。
定定神,刚要推门,门已经自动朝内打开,怎么又忘了,这门后是有门童的。向那青涩的穿着不大称身燕尾服的半大男孩点点头,伸出两个指头,向迎上来的服务员比划两个人,便被引到临窗一张小桌上,四下望望,只能把包塞进背后身体与椅背的缝隙中。
“这顿零嘴可花掉我半个月的零花钱。”蒋芙雪一手遮在嘴侧同我嬉笑。
我带着同感连连点头。三年在一起,也知道她家里一些事情,她父亲在政府购料委员会办公室里做一个打字员,没有什么背景,也是二十岁不到的时候,从印刷厂排版员坐起,到了年近四十的时候,适逢南京市商务局在招文员,考了进去,待到今年中央政府正式成立的时候,他给借到了购料委员会。打字员的油水少之又少,好在他在印刷厂的时候积了不少人脉,自己入股了些报纸相关的小生意,收入终于支撑起一大家子,不说大富大贵,好歹让女儿进了中央大学上学。
不过让蒋芙雪上大学这件事情,也算是她家的一个不幸,这是她自己说的。女孩子的大学学费是最昂贵的奢侈品,原本定轮不到她,只是那小她三岁的弟弟,八岁的时候就染上结核病,在家里床榻上病病殃殃、拖拖拉拉、时好时坏,针没少挨、药没少吃,他们全家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日比一日更不如,四年时间里,从一个圆润饱满的小男孩成了一付空架子,最终没能逃过一死。全家悲恸之余,看到家庭的希望也只有蒋芙雪了,不论如何都要让她上大学。
每每说到此,她的眼眶总有些湿润,这课本不该她听。不过除却讲这些事情,她大多是高高兴兴又略带八卦的。
这不,刚坐下,她便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你看你斜背后。”
我很是信任她,定是一个惊天大八卦,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居然是他!对面坐着个女子,却是那石榴裙的女子,只不过今天放弃了惊艳的石榴裙,换上重工刺绣的长连衣裙,荷叶边的领口与袖口,栗子色的卷发,全部笼在一侧肩膀,若是配上一副大墨镜,定又可以上画报封面了。
我心里一沉,同样的位子,不同的人,姐姐的前途堪忧。
“俄文系新来的客座教授。”她挤挤眼,“实际是个将官。”
“将!”我惊叫一声,亏得并不太响,急忙收住声,“他三十都不到,怎么拿到的将衔?”
她意味深长地抿抿嘴,“从小人物往上升,别说三十,五十都升不到将,他可不一样,他父亲是奉系军队里头的大将,叫什么左”她拧着眉,“左左”了几声,硬是记不起那名字,只道,“什么巡防营营长,名震关外。”
我咬了咬唇,我姐姐这个交际花,牵扯的人品阶都如此不凡,可是,在众人眼里,她就是个……心里一阵惨然。
“那他父亲现在是什么军衔?”我好奇地问,他都是将了,他爹还能高到什么地方去?
谁知她两手一摊,“前几年同北伐军交战的时候给炸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