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白墙壁,大厅几张细高红木方几,各一盆文竹郁郁、或万年青葱葱,搁在汉白玉的方盆中。八仙桌宽松地摆在大厅里,靠北一扇月门,一条悠长的回廊,百转千回,隐在竹林之后。
正赶上柳絮飘飘的时节,坐在大厅靠西窗的桌边,见得外头洋洋洒洒白糖般的细软毛絮,倒有冬日观雪的错觉。
绿柳居的素斋是南京顶出名的,豆腐皮绵软,在混了大料的汤汁中浸久了,撒上不知名的酱料,说是素鱼,便绝没有虾的味道,说是素鸭,便绝没有鸡的味道。
我用筷子拨动白瓷绿柳彩釉碗里一小块素鹅,无精打采。
这顿饭本是请博容的,谁知昨晚他接了家里的电话就匆匆赶了晚上的火车回去,又是张夫人不好。我们既担心又失望,我和冷琮将他送到下关火车站,目送他走进那黑洞洞的列车车门。听着火车“突突”远去的声响,我说不出的绝望,陡然涌上心头,却又在冷琮的安慰下平息。
“张家夫人这病……”娘夹起一筷子素鱼,啧啧道,“反反复复,人受害得很。”
我心里其实也犯嘀咕,从她病了起,我也去看过三四次,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既不发热,也不咳嗽,最怕的几个病症她都没有,只是歪在床上,面色确实不大好看。
而博容嫂子的样子却颇耐人寻味。见着我自是不大友好,对这个婆婆,似乎有幸灾乐祸之感,当然面上仍旧关心有加,只是觉得眉梢间透出少有的喜气,这话我又不好同别人讲,只是心生疑虑。
“你放开我!放开!”一个女人厉声尖叫,将整个大厅里的注意都引向那通往竹林深处包厢的回廊。
不出所料,两个男人拧着一个女人的胳膊,押着她从回廊走出,打算穿过大厅去外头。
那女子一身贴合的无袖翠绿旗袍,伸出的两只手臂洁白无瑕,被这二人拧得只怕改日就要起血印子了。身材妖娆,那旗袍盖到脚背,侧面的衩却几要开到腿根,看着着实大胆,冷琮却凑在我耳边,“真是个美人。”
我笑他,“连个脸都没看着,就这样……”话还没说完,这个美人扭动着转过脸来,略显凌乱的长发下,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比我艳丽得多,却是极像的。
我和冷琮倒抽一口凉气的档口,她的眼光也定格在我脸上,顿了顿,还是之前凄厉的声音:“妈!!”
我如梦初醒,她叫的居然是我娘,这才发现,娘手中的筷子落在桌面,双唇颤抖,嘴里念着“伊儿,伊儿!”竟然飞快地站起身,跑了过去。
冷琮急忙站起,跟在她身后跑出几步,拉住她的胳膊,“嬢嬢,伊儿在那儿坐着呢。”
这一叫,全厅的人又发现我们这西面的一桌子。我茫然地站在桌边,看看那娇艳欲滴却和我相似的脸,看看颤抖不止的娘,再看看满厅交头接耳的人。
“像,真像……”声音不绝于耳。
他们背后走出另一名男子,双手背在身后,脸色阴沉,向娘走去,眼睛却死死盯着我,是他?那个为难我的军官,那个落寞的花花公子,那个抱得美人归的富家子弟?
一件白衬衫亮得我不舒服,黄绿色的军裤仍是那样束在皮靴中,皮靴敲在地面,“蹭蹭”响。
冷琮也认出他来,他已经走到跟前,比冷琮高出一点点,那气势却把冷琮压下一大截。一只手从身后举到胸前。我见得冷琮额上一根青筋暴起,那抓着女子的两人虽仍押着她,却时刻留意冷琮。
我冲到冷琮身前,将他推到后头,感觉到他的胸贴着我的背,一个劲儿想往前挤。
那男子低头打量我,轻蔑一笑,“哟,冷小姐,又见面了。”回身指指那个女人,“在上海果真是认错人了,不过……”他又是一笑,俯下身“你真姓冷吗?”
我迟疑着点头,他却笑得更轻视。
“伊儿!”娘愣了好一会儿,突然推开这个男人就往前跑,那个女人也失声痛哭,我都看懵了,只抓住娘,“她是谁?是谁啊?”
那男人向后使了使眼色,两个跟班就把那女人架出门外,尖叫声简直刺破耳朵。
那男人挡在我们跟前,看着我,含笑阴冷地说:“装得一脸无辜,枉为我一度整夜整夜地思量,不过是一丘之貉。”抬头对身后的冷琮说:“那一拳头先记着。”低下头,凑近我的脸,“你娘都认了,看来是姐妹了,蛊惑男人的功夫倒都是炉火纯青的。”说罢转身要走,又回头,眼神飘在两旁的客人身上,也是极漫不经心的,“劝你一句,离这一家子女人远些。”手指指向冷琮。
冷琮虽受了挑衅,却也如我一般莫名其妙,僵在我身后,娘一个劲儿叫“伊儿”一个不留神,倒在我脚边。
我和冷琮蹲下身,抬头四望,店厅里的都是看客,远远瞧见那一行人已上了候在外头的黑轿车里,那个男人上车前,还望了望我们,继而进了车里。
我哭着掐娘的人中,冷琮俯下身子,驼起娘,“别哭了,去外头叫车,送嬢嬢去医院。”后来想起,就是从这时起,娘的身体一日日垮了下去。